原創中篇小說《日昇之歌》【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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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金華時值非典後期,周森只是例行過個場子,讓各家媒體人品頭論足一番。不幸中的大幸是,疫情使得影業驟失多名英傑,因此典禮從簡辦理,更是為致敬亡者而舉行。毫無懸念地,《懸索》敗於該年度票房與獎項都相當出彩的商業片,那是一部正邪交鋒、虛虛實實的試探及背叛交錯的絕佳警匪電影[1]

散場後,在後台蹲點的記者眼尖攔住與景耀一塊離場的他,問他倆對擦肩的兩項大獎有什麼感想。面上端著笑,周森心裡卻想,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景耀根本沒入圍、肩得比天寬才能擦到那個獎杯吧?甭提他自己連講稿都沒準備,分明對此一丁點都不在乎,實然是彼之珍稀,此之糟粕。

與他四目交接時,景耀心照不宣地露齒一笑,禮貌性欠身靠近收音,用一套辨不出真偽的官話繞了過去,連他那題一併答了。一旁的女記者開口還想再問,沒料到前腳剛到的王導自然而然地接過話荏,天不怕地不怕的派頭讓許多報社競相告辭,剩三五個吃過虧的火爆浪子見機同他起曬弶,一問一答充滿火藥味,周身人流登時如鳥獸散。

見王導無心插柳的救場,景耀順勢拉著周森的袖口,闊步踏出這個名利浮沉的歡樂場。

像他們可以一起走到很遠的未來。



繼《懸索》之後,再沒有一個作品同時找上他倆。

許是人相處久了,氣質難免生得相像。

就是周森也深刻感覺,景耀的言行要比二十六歲前跟他更像一些。在實務上,編劇與導演通常不會選擇同質性太高的演員,因為那大大增加了劇本與鏡頭凸顯戲劇張力的難度;但他想,這也可能出於更實際的經濟考量,無論得獎與否,金華都鍍金有成。

倒不是說他就此身價水漲船高,而是在講究輩份的圈內,依舊有著王不見王的規矩。打破成規固然是好事,但要如何維持片場裡的表面平和,疏通那些看不見的人際網絡,到底是另外一門哲學,小有成就的影業人非到萬不得已,不會走這步險棋。與之同時,景耀在這些年近乎完全消失螢光幕前,即便偶有報導,也不再是影視相關,而是商業周刊。

數年來,周森未曾過問影帝後生的出身來歷,就是最忙的時候,至少三個月一次,景耀會來他這兒夜宿,他們一道選了客廳的新燈飾,不如原先的八爪燈華麗,勝在功能性,以及中央那盞唱K時最適宜的橙光;此外,劉少也自發性地每半年上門一回,給他的老卡拉OK機更新曲目。

這些點點滴滴鮮少訴諸言談,似直覺,也似一種不言而喻的默契。

周森僅從過往的對話猜測,景耀本行跟商貿法律脫不了關係。只一回見他風塵僕僕自機場直接搭車來訪,一身合身西裝已經皺了、但質地與花紋相當漂亮,周森嘴瓢開了個不合宜的玩笑,戲謔他莫不是經營著知名的律師事務所。

景耀當即沒有回答,只是停下了所有動作、諱莫如深地朝他望去,彷彿他霎那是整個世界,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不是。我阿祖⋯⋯我曾祖父最討厭律師了,說他們唯利是圖、不分是非,做的都是一些殺頭生意,所以什麼都能做,就是不能當律師。」

青年答得太認真,周森登時啞口無言,暗想這絕不是可以作為戲言的話題。

他剛想解釋,就見景耀褪下莊重的外衣,靠前攬住他的雙臂、將頭倚上他的肩頭。

景耀一動也不動,什麼都不說,一切靜得出奇,連電冰箱製冷的氣泡聲都清晰可聞,他倆好似雙雙浸在水裡,一說話就會驚動什麼。自方始的心驚轉為愕然,周森的心最終歸於一種泰然。他因寧靜而五感敏銳,明明不見其物,卻無法輕忽耳邊的呼吸聲,直到那道吐息隨時間逐漸綿長,如同他自己的呼吸,沒有親吻,恰似深吻。

「唱點歌,行嗎?」於是周森說,他不介意為那個吻等一等更合適的時機。

聞言,景耀明快地回了句當然,趁他打開點歌機時換一身更輕盈的衣著,躍躍欲試。果不其然,除點歌單上耳熟能詳的島國名曲,青年一上手便點了《每天愛你多一些》[2]、《誰想輕輕偷走我的吻》[3]及《愛是永恆》[4]等歌神勁曲,讓周森饒富興味支著頭問:「你見過他嗎?阿哥本人[5]。」

「典禮上見過,但沒說過什麼話。我的白話咬字不準,緊張時更慘。」

「你的白話說得跟他的台語一樣好就夠了,他國語說得很標準啊。」周森不帶挖苦地笑著建議,隨口一提般隨意道,「聽說《雪狼湖》[6]要去北島巡演了,要不要一起去?」

這話像是暗夜裡的引信,猝然點著景耀眸中的焰火,連著響起的《夏夜晚風》[7]都顯旖旎。

他是錯過了第一段主歌,但沒有錯過那一句被音響放大的「好」。

一曲方歇,青年就著接續的前奏坐下歇息,靠得極近問周森:「哥,你要和我一起來島國嗎?我也可以留下來,只要你想要。」

夏天很熱,他們習慣熄燈唱歌,在大螢幕上變化多端的眼睛此刻亮堂堂的,如寒夜裡的燭火般光亮暖手,又如秋季的湖泊涼薄。瞳仁裡的情感被駁雜光影映得晦暗難辨,像是朦朧的月陰,他卻一聽便知對方是真心的。

過了凡事非要聽見那句錚錚的「愛」證實的年紀,周森清楚不過,承諾的重量需要多少勇氣承擔。

背景音樂已經進入A段,伴唱的柔美女聲迴盪著,娓娓道來如此情此刻的天昏地暗[8],他倆卻誰也沒動,凝固於嘈雜裡的情緒就像哽在藍天的烏雲。

對這微妙的僵持,景耀似是理解為出師不利,日趨鮮明的眉眼稜角不顯失望,俯身將話筒放上桌面,決定起身拉開一個讓彼此更舒適點的距離,不料衣袖卻被拉個正著。

周森不曉得自己究竟是什麼神情,但在那瞬間他意會到,千言萬語都失色,他只想、只能、只願吻上這個人。

雖不解他滿腹情意,景耀見他昂起的頸子與閃爍不明的目光,立刻心領神會,將雙唇覆了上去。就著對方握著他手腕漸強的力道,景耀索性以雙膝為支點,跨上周森大腿外側的沙發,像個量身訂製的牢籠、也像件安全毯,堪堪支起一點不壓迫彼此的空間,緊繃且熱切,克制且衝動。

周森不知該當如何傳達這般如饑似渴的索求,惟依循本性,以指尖輕撫青年隔一層襯衫的背脊,無心煽情,氣氛更烈,氛圍一瞬時緩和,他嘴上的糾纏也溫順許多。像被主人安撫下來的貓咪,景耀不再僵硬的身子鬆懈下來,大腿肌脫力欺上了他的雙髀,似擔心壓疼他,遲遲沒有將全身重量擱他身上,讓他不合時宜地想笑,緩聲道:「沒事,坐吧。」

得了允諾,景耀順理成章地坐上了他的腿,方始還耿直地問「受不受得住」,得到一個吻後也不在意了,縱身溫柔鄉。此時,音箱傳來一句清亮的「我是宇宙超級無敵美少女[9]」,雖是突兀,卻又恰逢其時,令他倆相視而笑。

幾經繾綣,那後生仔傾身俯上他耳廓,語帶笑意,深處卻有股年少心性的固執勁兒:「所以,你願意讓我留在你身邊嗎?」

心知不宜含糊其辭,周森也不想再違逆本心,以一個艱難的角度側過頭、望向景耀,語氣堅定:「我愛你。你願意帶我走嗎?」

片刻,一種形如烈日當頭、明亮璀璨的氣息,自青年俊秀英氣的眉眼蔓延整張臉,結束於鐵骨柔情的莞爾,像是歷經夏日汛期後歸於靜美的秋野。

「我願意,而且,我也愛你。」

且說罷,景耀彎起嘴角,起身拿起了話筒,接續被遺忘了太久的曲目,縱然那從來無法傳達真情的千分之一。

想著你的感覺 有如雨的纏綿
淋濕我的歲月 而我卻依然不知不覺
想著你的感覺 有如風的繾綣
吹亂我的日夜 吹也吹不走你的容顏[10]

他們那夜什麼都不做,時而歌唱,時而靜默,時而談起那些過往隱而不談的未來,不知怎有那麼多歌能播,也不知怎沒有人上門埋怨噪音。待周森發現時,落地窗外的天空已是一種渾濁的藍,讓他不免想,世人常以淒涼描繪緋紅的暮色,是不是因為,他們從未醒著迎接森冷的清晨,所以不解真相不若想像中令人神往?就像讓人痛不欲生的初戀,人們慣例以最好的詞彙形容,罔顧灌溉鮮花的淚乾腸斷。

「這首歌你能唱嗎?」下半夜以來,景耀第一次央求他,將麥克風遞了上前,徹夜未眠的聲線瘖啞,低聲說了歌曲的名字。

聽音箱傳出那個年代流行歌的迴響,周森沈吟片晌,挑起眉道:「行,但我高音上不去、也只記得副歌。」

這逗樂了景耀,擺擺手直說「心意到了就行」,讓他也笑了出來,差點沒能接上第一句。

周森曉得,景耀是變著法子要他許下那句「我不怨緣份,我只願你能,記住陪了你天涯的人[11]」。他不介懷許諾,也不在意這種狀若無意的小心計,但於他而言,這些或許感人,還遠不到一生一世、也稱不了上好的情話。

「景耀、阿耀,」曲末以長音收尾,周森喘著息問:「你要不要,教我讀你們那裡的字?」

「好啊。」沒有區區繞繞,在窗前席地而坐的景耀笑得像個孩子,漸亮的天色綴著他的面部線條,好似連日大雨後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讓他捨不開挪開眼,也慶幸沒有必須挪開眼的理由。

他信步走到青年身旁,隨之坐了下來。

外頭晨光熹微,光線自地平線的雲縫一點一點暈開,最終盈滿天際,朝霧盡散,光芒萬丈。

「但是有人說中文字很難學,學起來要一段很長的時間。」好半晌,景耀又補了一句,語速緩慢,似是昏昏欲睡。

「那有什麼問題。」這讓周森笑了起來,伸手將睡眼惺忪的青年攬上自己肩頭歇息,終是嚥下後頭那句話,不願將永遠說得膚淺。

 

——就用一輩子一場夢[12]



(全文・完)


[1] 劉偉強與麥兆輝《無間道》,二〇〇二年。

[2] 張學友《情不禁》〈每天愛你多一些(國/粵)〉,一九九一年。

[3] 張學友《祝福》〈誰想輕輕偷走我的吻(國)〉,一九九三年。粵語版本〈夕陽醉了〉收錄於《祇願一生愛一人》,一九八九年。

[4] 張學友《不老的傳說》〈愛是永恆(國)〉,一九九七年。此為大型歌舞劇《雪狼湖》的錄音專輯,原版為一九九六年的同名粵語專輯。

[5] 阿哥為部分香港藝人對張學友的尊稱。

[6] 張學友《雪狼湖(國)》,二〇〇五年。粵語版最初在一九九七年在香港首演,國語版本則於二〇〇四年年底於北京出演,二〇〇五年到台灣巡演。

[7] 伍佰&China Blue《愛情的盡頭》〈夏夜晚風(國)〉,一九九六年。

[8] 莫文蔚《就是莫文蔚》〈忽然之間(國)〉,一九九九年。此曲獻給臺灣九二一大地震。

[9] 梁靜茹《勇氣(國)》同名歌曲,二〇〇〇年。這句話出於音樂影帶中,飾演高中生的蕭淑慎的經典場景。

[10] 杜德偉《My Love》〈想著你的感覺(國)〉,一九九一年。國語版原唱為巫啟賢,是男女對唱,而杜德偉的獨唱版本被解讀為男同志的版本。

[11] 萬芳《就值得了愛(國)》同名歌曲,一九九六年。

[12] 張衛健《我(不:)是張衞健》〈一輩子一場夢(粵)〉,二〇〇〇年。


〖作者的話〗

以上便是收錄於《日昇之歌》的第一部分所有正文,第二部分聚焦於景耀(臺灣)與後來周森移居島國的生活,後續會放個兩篇景耀少年時代的側寫,其他細節就收錄於實體書中,待八月有緣人入手了。

朋友告訴我,第一部分的故事讀來像是周森的成年禮——是,在年歲的計數上他早就成年了,可在人格發展上,他就像直面童年猝然失效的魔法的孩子,多年來卡在鄭嘉修離去的那一刻。作為文盲是他給自己的「提醒/警惕」,也是一層防禦性保護,因為他還捨不得、還不敢前進,不敢讓曾經讓人進來又輕易離開的世界,再破開一個口子。

歌曲在文中扮演的角色不言而喻,而旭日初昇?我認為有很多解讀的空間,也許是打散夜色的晨光,也許是映照人生最好的年華,也許是如同初戀遺留下來的混沌清冷,也許是在那個時間空間中人類情感都不再重要的宏大⋯⋯

你會在那時候,想起什麼樣的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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