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嶼開元港是島上唯一一個往來客、貨船可停泊的港口，去年有一日，港口船務太繁忙，三艘貨船同時抵港，導致晚來的客船無處停放，只能在近港的海上靜靜等待。我記得那艘船等了很久，可能有一小時，加上兩米左右的浪，當時遠遠望著，覺得船上的旅客很可憐，不少人應該抱著塑膠袋嘔吐不已，在心裡哀號或懇求返程吧。
我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會不會暈船，有過幾次搭乘小漁船跟長輩去釣魚的經驗，狀態都很好，不曾反胃或嘔吐。但我一直不喜歡大客船艙裡的潮濕悶味，以及無法看見陸地的慌張感，所以每次搭船前還是會默默吞下暈船藥，好讓自己心安。
「能搭飛機就絕對不搭船。」是我的座右銘。三年前冬季，有次出差搭乘一百人座、偏小的客船，那日浪高超過三米，接近停駛的標準，船長通知要提早出發，我們戰戰兢兢搭上，船員貼心提醒要儘量往後坐，因為前面可能會不太舒適。船行駛到外海後，才察覺那簡直無法用舒適與否來評斷，而是「請讓我們活下去，拜託！」的恐懼和驚慌。船體隨著浪高高飛起，空中停留兩秒半，再重重落下，所有人的屁股同時離開椅子再跌坐回來，大家在驚呼之餘，紛紛緊抓扶手和尋找支撐，好讓屁股牢牢黏在椅子上。陸地變得很遙遠，船好像開了一輩子那麼久，我從來都不知道買船票還附贈海上大怒神體驗，此後，我便是搭船的絕緣體。近日因為陪伴遠道而來的友人一起入島，不得不硬著頭皮跟著「左轉」──有時候在機場苦等候補未果，無法再等待的居民朋友們就會互相關切：「要不要直接左轉？」一開始聽不懂，以為是要走出機場左轉去什麼地方，後來才知道那是可愛的蘭嶼口音，左轉就是坐船，「要不要直接坐船？」友人不敢搭飛機，除了坐船別無其他選項，而那日看似風平浪靜，想想，往返島嶼六年，大風大浪泰半都已經歷過，不礙事吧？於是便勇敢上了船。
我們搭乘的是近年的新船，船體偏大，可以容納將近三百人，坐起來也舒適許多，就在我暗自竊喜可以安穩睡回蘭嶼時，外海的小波浪告訴我事情沒那麼簡單。那些小波浪不像大浪般翻攪整個船身，而是在微微的起伏中，偶爾來個小跳動，讓你的胃往上提到喉嚨，再輕輕放下，胃下沉後隨即而來是酸嘔感，我抱緊自己，蜷縮在座椅裡一動也不動。一樣不太舒服的友人饒有興致看著我，說他沒想到搭船是這樣，我拋過去一個白眼，擺擺手示意別跟我聊天。
不規律的翻攪頻率讓人無法入睡，一直熬到終於看見熟悉的島嶼稜角，友人興奮喊：「快到了！」我艱難搖搖頭，腦裡浮現那一艘停在近海等待的船，以及曾經因醫療需求被迫返航的船，蜷縮的身體不敢有一絲懈怠。不料，就快入港時，命運的廣播聲傳來：「因為某些原因，我們先在海上等一陣子。」當下真的非常想跳船，我想回家，我想跟友人永世不再來往。
幸好等待的時間並不長，客船很快便排除海面的障礙順利進港。在那之前，我們看見躍出海面奮力滑翔的飛魚，像小精靈般輕巧穿梭在浪尖，讓人暫時忘卻暈船的不適、欣喜季節的到來。
但是下次還要左轉嗎？
讓我再想想。
────原刊載於 聯合報繽紛版【青春名人堂】專欄，2023/04/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