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每日的針鋒相對
當天傍晚，歐坤親自動手，搬出了舊書櫃、壞掉的吸塵器、還有許多用不上，卻捨不得丟的雜物。跑了三趟傢俱行，買了新的單人床和涼蓆、風扇、簡便衣櫃、茶几，也裝上夜燈與窗簾。這個本來堆滿雜物的小空間，如今也算別有洞天。
看著兒子忙進忙出的，除了默默地遞上毛巾、茶水，歐母沒多說一句話。歐坤一邊擦汗，一邊回頭看了眼坐在餐桌旁的母親，母親正低著頭削著水果，偶爾望向他，像是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默默無語。而另一頭的客廳，氣氛則截然不同。
「你那風扇聲音太大了，睡覺會吵死。」岳母撇撇嘴。
「床靠牆那邊會潮濕，她年紀大了，小心風濕加重。」秀霜邊說邊擺弄母親的枕頭。
「這衣櫥太小了吧？我媽衣服又不是只有幾件。」秀霜皺著眉頭，對著剛搬進來的傢俱一一挑剔。
一旁的秀霜與岳母，除了『指指點點』、『嫌東嫌西』，沒一樣看得順眼的。
歐坤雖然忙碌，心裡卻也沒閒著，對往後的日子憂心忡忡。
他擔心白天只有這兩個老人在家，她們的相處會如何？
他擔心母親，如果再遇到像今天的失能狀況，應該怎麼辦？
他擔心母親，無法外出，那每天的中餐吃食，又該如何處理？
這時，母親又遞過來削好的水果：「阿坤，休息一下，吃塊芭樂吧，冰過的。」她聲音很輕，笑容有些勉強。
歐坤接過水果，摸了摸母親的手背，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對於母女倆的抱怨，歐坤沒回話，裝作沒聽見。
隔天早上，歐坤才漱洗完，就聽見廚房傳來「鏗鏘鏘」的聲響。是母親在煮粥。她總習慣一早起來準備早餐，這是數十年如一日的習慣，即便她如今膝蓋不好，動作緩慢，卻還是堅持自己來。
「媽，妳休息吧，我來弄就好。」歐坤拿過母親手中的鍋鏟。
隨即母親又拿回來：「你要上班，這點小事我還做得來。」但右手卻微微顫抖，鍋蓋差點沒蓋穩。這一幕讓他心頭一緊，母親真的老了，只是她自己還不承認而已。
「粥煮得那麼稀，根本就是湯水，哪有人吃那個當早餐？」客廳傳來岳母不客氣的聲音。
「媽，妳吃我幫妳煮的蛋餅就好。」秀霜話裡也帶著對稀飯滿滿的排斥。
「我煮給坤仔吃的，妳們愛吃蛋餅就吃蛋餅。」母親的語氣，著實顛覆她以往溫和待人的個性。
秀霜對自己的母親吐了一下舌頭，還扮了鬼臉。
「煮就煮，也不會問一下別人吃不吃，真是的！」岳母小聲嘀咕。
「要是嫌人家煮得難吃，妳可以自己動手啊！又沒有叫你吃！」母親冷冷補上一句。
兩位長輩的第一次正面交鋒，言語冷冷，戰況卻是火花十足！
歐坤默默收拾碗筷，裝作什麼都沒聽見；內心卻早已焦頭爛額。
上班前，歐坤特別囑咐母親：「媽，有什麼事就打電話給我；手機放在妳床頭了。中午會有人送兩份便當過來，記得跟我岳母一起吃。」
母親點點頭，嘴角擠出笑容：「你放心上班，我會照顧自己。」
岳母卻陰陽怪氣地接了一句：「唉，我們都老了，才需要你這麼費心，也真不好意思喔。」
歐坤苦笑，沒再說什麼，匆匆出門趕上班。
午餐時，歐坤訂的便當準時送到。歐母接過兩個便當，看著手中熱騰騰的盒子，開口問道：「親家母，吃飯囉，我兒子有訂兩份。」
親家母看都不看一眼，繼續滑著手機：「我自己會準備，你吃你的就好。」語氣卻毫不溫和。
歐母怔了一下，只好默默把另一份便當放進冰箱，自己低頭吃著飯。
第二天，上午時分，歐坤夫婦出去上班了，家裡的氣氛有點詭異。歐母心想盡可能維持過去生活的節奏，輕微的家務，對健康也有幫助。所以她開始擦地板、洗衣服、晾衣服。岳母則坐在客廳，二郎腿抬得高高放桌面，電視播著政論節目，她卻一邊滑手機、一邊啃瓜子；完全無視於一旁正在勞動的親家母。
兩人彼此不多話，卻也各自盤算著自己可以容忍的界線。
歐母曬完衣服，心想把廁所也刷刷；然後才回房休息。
沒多久，她聽見廁所門「砰」一聲關上。接著是沖水聲、腳步聲，之後又聞到清潔劑的味道從廁所飄出來。
她穿起拖鞋想去看個究竟，才出房門，便瞧著親家母抱著一堆廁所用品出來，臉色不佳的大罵：「這馬桶坐墊也太髒了吧？是多久沒有擦了？還有地上整灘水，踩起來很噁心，也不知道是誰沒拖乾淨。」
歐母懷疑是不是自己早上上廁所時，不小心弄髒了！有點心虛的說：「可能是我早上沒注意，等等我再清掃一次！」
過分的親家母，走過她身邊時，竟補上一句：「年紀大了，真的該進安養院比較方便啦，有人專門照顧，也不會給彼此添麻煩。」
歐母先是愣了一下，想回她的話，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咬緊牙關走回房間，獨自坐在床邊，悄悄地拭淚。
傍晚，歐坤回到家，看見母親房間的門緊閉，趕緊推門探視。發現母親躺著，臉色稍顯蒼白。
「媽，妳身體不舒服嗎？」
「沒什麼。」母親虛弱地笑著，「可能是著涼了吧，膝蓋又痛得厲害，這老毛病了…」
歐坤一聽，急忙跑去拿藥膏，蹲下替她擦膝蓋。擦著擦著，他忽然低聲說：「媽，我對不起你。是不是我岳母又做了什麼惹您生氣的事情？」
母親輕輕搖搖頭：「你有心，媽知道。家要顧，老婆要照顧，連我這老媽媽也要顧，辛苦你了。」
歐坤聲音顫抖的說：「我本該讓您安享晚年，卻讓妳連吃一頓飯都不安心。」
母親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背說：「坤啊，我不怕吃苦，我只怕你夾在中間難做人。」
此時，客廳又傳來了岳母的吼聲：「電視遙控器不知道又被誰藏去哪裡了，每次都這樣！」
歐坤皺眉，走出去看見遙控器就在茶几底下。他彎腰撿起來遞給岳母，沒說話。
那天晚上，歐坤守著母親入睡後，獨自坐在陽台，點了一根煙。他望著不遠處街燈閃爍的光點，覺得這個家，雖然燈火通明，卻沒有真正的溫暖。
他知道，每天的針鋒相對，不是戰爭，而是一場無聲的拉鋸。不是誰對誰錯，而是價值觀、角色定位與親情邊界，一次又一次在這個家裡互相碰撞。
能否維持下去？
這才是考驗的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