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芳坐在會議桌的另一端，筆電螢幕上開著滿滿的簡報檔案，視線在幾個關鍵數字之間快速移動。她的眉心微微蹙著，手中黑色鋼筆不斷轉動，像是在為自己找一個暫時的節奏。
王俊勝則安靜地坐在靠近門邊的位置，側身面對著投影布幕，螢幕光影映在他的臉龐，讓他神情顯得更專注。玉芳注意到，他總是把筆記記在一個深藍色的活頁本上，字跡工整卻帶著些許力道，像是怕自己錯過任何細節。
兩人鮮少交談。除了必要的專案簡報與功能討論之外，他們像在公司裡的兩條平行線，各自忙碌，偶爾交會，卻迅速分開。
直到那天，專案進度會議結束後，玉芳在辦公室裡多停留了一會兒，檢視著最新的客戶需求變更。她抬起頭，發現其他同事都已散去，只有俊勝還坐在原位，專注在筆電前，耳機線垂落，像是將自己隔離在另一個安靜的世界裡。
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一種細微的感覺：在這個總是高壓、急促的環境裡，他的存在，像是一塊尚未被觸動的石頭，穩穩地待在原地。
接下來的兩週，專案需求像雪片般飛來。客戶在電話會議裡不斷追加條件，每一次修改都牽動到既有的系統架構。玉芳在會議室裡整理資料，指節因長時間敲擊鍵盤而有些微泛白。
她很清楚，自己一個人再怎麼分派工作，也難以壓縮出所需的人力。於是，在討論進度時，她把視線移向仍然安靜記錄的俊勝。
「這部分需要有人重新設計模組，」她用筆在投影布幕上的架構圖比劃，「俊勝，你能不能加入，先負責新功能的初步開發？」
房間一時安靜下來。俊勝抬起頭，眼神專注卻帶著一絲遲疑。
「我？」
「嗯，」玉芳點點頭，聲音依舊平穩，「你對底層比較熟悉，速度也快。如果能先把框架打好，後續才能跟上客戶的變更。」
她的語氣沒有多餘的客套，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肯定。
俊勝沉默了幾秒，合上筆記本，輕聲回答：「好，我試試看。」
就這樣，兩人之間多了一道新的連結。從原本的簡單交集，逐漸延伸成必須面對彼此的工作關係。
加班的晚上，公司只剩下零星的燈光。茶水間傳來微弱的咖啡香。玉芳把最後一份需求規格打印出來，帶到會議桌前。俊勝正埋頭在電腦前敲鍵盤，屏幕上的字母像雨點般快速落下。
「需要咖啡嗎？」玉芳走近，手裡端著兩個紙杯。
俊勝抬頭，有些意外，接過杯子：「謝謝，剛好。」
她在他對面坐下，翻閱著一疊註解。氣氛一度安靜，只剩下空調的聲音。
忽然，俊勝皺了下眉，說：「這份文件裡的流程，我覺得可以用事件驅動，不然太死板了。」
玉芳抬眼看他，微微一笑：「不錯，果然年輕人腦子快。」
「年輕人？」他笑了一下，語氣帶點挑釁，「你怎麼知道我年紀比你小？」
玉芳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換了個角度：「那我問你，你知道張清芳的《激情過後》嗎？」
俊勝愣了下，忍不住笑：「這聽起來很…懷舊欸。是你學生時期的歌吧？」
玉芳沒否認，只聳聳肩，抿了一口咖啡：「那你呢？你聽誰的歌長大的？」
俊勝想了想：「五月天吧。高中、大學到現在，都聽。」
「果然啊，」玉芳點頭，心裡大概有了盤算。
過了一會兒，俊勝也反問：「那妳應該看過《流星花園》吧？F4那個時期的。」
「當然。」她笑了，眼神裡閃著點戲謔，「那時候我同事還會追劇追得要死。你呢？」
「我那時候小啊，只知道大家都在唱〈流星雨〉。」
玉芳聽著，心底暗暗確認，他應該就剛研究所畢業沒多久，和自己孩子的年紀差不了太多。
「所以啊，」俊勝湊近一點，低聲道，「我大概猜到妳的年紀了。」
玉芳眉毛一挑，假裝鎮定：「那你猜幾歲？」
「不能說，說了妳可能會生氣。」他故意保留。
玉芳只是輕輕哼了一聲，把文件往他面前一推：「少說廢話，趕快看需求。」
兩人都沒有把話點破，但一種隱隱的好奇與曖昧，卻在這段工作裡慢慢滋生。
***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辦公室燈光微弱，只有鍵盤敲擊聲和偶爾的電話鈴聲。玉芳把專案需求拆成小部分，俊勝則負責開發新的功能模組。兩人很少說廢話，但每次小小的交流都像是一種默契的確認。
「這段程式邏輯，如果用事件驅動，效率會高一些。」俊勝靠近她的螢幕，語氣低沉。
玉芳斜眼看他，嘴角微微上揚：「嗯，果然還是你手快眼快。」
俊勝笑了一下，眼神有些停留，他注意到她手腕上細緻的手鍊在燈光下閃了閃。
「你又看我手鍊？」玉芳有點嗔怪，但語氣輕柔。
「不是，我只是…注意細節而已。」俊勝答得不自然，但眼神沒有移開。
玉芳笑了，心裡微微泛起一股暖意，這種感覺，和職場的忙碌截然不同。
「那…你喜歡這種咖啡味嗎？」她端起茶杯，將熱氣輕輕吹向他。
「嗯…還好。」俊勝喝了一口，感受到杯口溫熱的氣息，他臉微微燙紅。
兩人沉默了一秒，然後同時轉向螢幕，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卻似乎都更敏感地注意到彼此的存在。
在一次測試功能時，玉芳示意俊勝靠近，她低聲說：「這裡要注意變數的作用範圍，我來示範。」
俊勝走近，看著她操作滑鼠，她靠近螢幕的姿態，身影在淡黃燈光下微微拉長。空氣中有一種微妙的張力，既不是言語能完全說出的，也不是行為能立即表現的。
每次加班，這樣的互動總會自然發生——靠近彼此、交換一個眼神、或者在鍵盤前不經意的肢體接觸。漸漸地，默契像水一樣慢慢流進兩人的距離裡，帶來一種曖昧卻又安全的溫度。
***
那天晚上，辦公室的燈陸續熄滅，玉芳收拾好桌面，檢查過最後一份需求文件，七點半準時離開公司。她走過街角的超市，挑選晚餐食材，腦中還盤算著明天的專案進度。回到家，她迅速地煮好晚餐、熱好菜，與兒子在餐桌上簡短地吃完飯，抬頭看看時鐘，已經將近九點。屋子裡安靜下來，只有微弱的油煙味和餐具碰撞聲。玉芳在收拾餐盤時，心裡卻浮現白天在公司看到俊勝敲打鍵盤的神情，和他在簡報中簡單而精準的回應，她有些意外地想起他的名字。
而另一邊，俊勝仍然坐在租屋處的小書桌前，螢幕上的程式碼像瀑布般不斷跳動。他寫到八點半才合上筆電，走出公司後買了便當，回到狹小的租屋處，簡單加熱，搭配一些剩菜，把晚餐草草吃完，已經十點。屋子安靜，他也習慣性地打開筆電，瀏覽自己喜歡的文章平台，沉浸在文字裡。
兩人都不知道，彼此其實已經在同一個平台上交會。玉芳的暱稱是「芬芳之味」，她喜歡在文章裡寫一些生活的感受、微妙的心情；俊勝的暱稱是「打工仔」，則偏好分享程式、生活和一些簡短的感想。他們看著對方的文章，偶爾留言，互相點讚，卻都未曾把現實中的身份和文字世界連接起來。
夜深了，兩個房間的光各自閃爍，彼此距離雖然遙遠，卻在字裡行間暗暗重疊著一種奇妙的熟悉感。
***
幾天後的深夜，玉芳在書桌前啟動電腦，點開文章發表平台。她習慣性地瀏覽最新文章，停在一篇程式開發心得上，正是「打工仔」的作品。文中條理清楚，字裡行間透露出簡單而踏實的生活感，與她白天看到的俊勝很像。
她忍不住在留言區寫下：「你的邏輯分析很清晰，讓我想到專案裡的挑戰。」
幾分鐘後，平台彈出回覆通知——「打工仔」回了她一行字：
「謝謝，這麼說讓我更有動力調整程式架構。」
玉芳微微一笑，看著這行字，感覺到一種不明的暖意。她點進他的其他文章，發現不論是程式心得還是生活片段，都像是另類的窗戶，透著他的一些性格。
幾天後，俊勝也注意到「芬芳之味」的新文章，是她描述加班時心情的微小片段，語氣平淡卻有細膩觀察。他留言：「原來加班也可以寫得這麼生動，讓我覺得自己下班的時候少了些樂趣。」
玉芳看了留言，心裡輕輕一震，覺得有人理解自己，竟然還會笑出聲。
就這樣，兩人開始在文字裡有了小小的互動，互相點讚、偶爾留言，每次看到對方的文字，都會不自覺地多停留幾秒。現實中彼此不熟悉的距離，似乎被這個平台慢慢拉近了。
**
晚上十點，玉芳打開筆電，點進自己在平台上的文章頁面。她剛更新了一篇「周末加班後的小感想」，配了一張陽台照：她戴著墨鏡，頭微微側轉，陽光斜斜照進來，背景是略帶霧氣的天際線。沒有露臉，但光影與姿態透露出她對生活的觀察與細膩感受。
幾分鐘後，她注意到有新留言，來自「打工仔」。
「這張照片的光影處理得不錯，讓我想起清晨街角的咖啡香。」
玉芳微微一笑，心裡泛起一股意外的溫度。她回覆：「謝謝，你的程式心得也總是這麼有條理，讓我看了很安心。」
俊勝這次貼了一張半側身的照片，是他在晨跑後拍的，露出部分胸肌和結實的臂肌，背景是城市街景。他沒有露臉，但照片的線條、光影和肌肉輪廓足以傳達他的狀態和日常。
玉芳點開照片，心裡微微悸動。她在留言裡寫下：「晨跑很有精神啊，看起來你應該每天都保持這個習慣。」
俊勝回覆簡短卻帶笑意：「嗯，這樣下午才不會打瞌睡，也可以應付專案加班。」
接著，兩人開始在文章下互相留言，話題從光影、生活到加班趣事，偶爾互相吐槽程式錯誤或專案需求的繁瑣。每條留言都像是一個小小的暗號，只有彼此能理解的默契逐漸形成。
雖然沒有面對面，也沒有真實的聲音，文字與圖片卻讓兩人的距離慢慢拉近——不只是心理上的親近，還有一種 虛擬世界裡的曖昧感，像微風吹動窗簾的細小晃動，輕輕撩動心弦。
***
深夜，兩人在平台的一對一聊天室裡。
俊勝先問：「可以告訴我妳的身高體重嗎？」
玉芳盯著螢幕，猶豫了好幾秒，回：「為什麼要我先說？你先講。」
很快，訊息跳出來：「174公分，66公斤。」
玉芳看了看，才慢慢打字：「嗯……那我就不隱瞞了。168公分，60公斤。」
接著又急忙補一句：「但我腰臀、大腿的肉都太多了，真的得減肥。」
俊勝回：「妳這樣一定剛剛好。」
玉芳心頭一顫，卻還沒來得及換話題，螢幕上又跳出一句：「那胸部呢？」
她瞪著螢幕，臉燙得發紅，打了一串「= =|||」和「你太壞了！」的字樣。
過了一會兒，她還是慢慢輸入：「……D。」
聊天室裡停了幾秒，隨後冒出一個笑臉符號。
玉芳心裡亂成一團，急急轉移話題：「換我問，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那……有固定的對象？」
「有幾個吧。」
玉芳盯著這句，心裡五味雜陳，指尖敲下：「唉，果然是世代差異。」
俊勝回得很快：「如果妳需要，也找得到的。」
玉芳屏住呼吸，看著螢幕好久才回：「我這年紀了，應該沒人會要吧。」
對方的字跳出來，帶著一點挑逗意味：「妳怎麼知道？除非妳肯試一試。」
***
她闔上筆電，整個房間瞬間安靜下來，只剩牆上時鐘的滴答聲。
玉芳走到浴室，打開燈，盯著鏡子裡的自己。 墨鏡下那雙眼睛、微翹的唇角、還有她總嫌太多肉的腰臀，全都赤裸地映回來。 心裡卻浮現剛剛的對話，尤其是那個字母──D。
她咬了咬嘴唇，心跳還沒平復，羞恥與隱約的悸動交纏。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回答那樣的問題，更不知道為什麼在對方說「妳找得到」時，心底竟像被什麼久違的火花輕輕點著。
***
她再度打開筆電，那一夜，她開始寫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