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過了短短三日,心緒已然天翻地覆。當我重新站在府門前時,我微微抬起頭,仰望門楣之上高高懸掛的匾額,「秦府」二字分明熟悉,卻教人覺得恍如隔世。
我垂下眼瞼,深吸一口氣,欲進門時卻被守在門口的侍衛攔住。其中一人持著槍,神情漠然,問道:「姑娘是何人?未有憑證,不得放行。」
我心知他們不認識我如今的模樣,也不多言,從懷中掏出公獬豸符給為首的侍衛看:「我找秦二公子。」
那人看罷我手中獬豸符後,抱拳向我行了一禮,便讓開路來由我進府去。
師父所言不假,秦宋兩家姻親既定,進門後入目之處只見得一派繁忙景象。僕婢小廄抱著紅綢你來我往地裝點廳堂樓閣,有稍年長的嬤嬤在其後指點,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倒也是奇,我一路行來,發覺前廳至後院皆是喜慶的模樣,可這喜慶卻止步於公子所住的一水居。沒有紅色妝點不談,偶有過路的僕婢也皆是行色匆匆的模樣。
我無暇深想,停在院門前,抬手扣了扣門扉,在門邊等了半晌也無人應答,只得試探般伸手輕輕一推,卻推將不開,院門關我將收回手,便見白牆青瓦上倒垂下一個腦袋來。一身黑衣的少年扒拉著牆壁,馬尾直直地垂下。他十分不耐地看我一眼,目光落到我臉上時表情卻是一凝,吞了吞口水後,瞬息間一個鷂躍從牆上輕靈地跳下來,收斂了臉上情緒,故作深沉道:“美女你好。美女你誰?”
我:「……」
原本繁雜的思緒登時被他打亂,我不忍直視地扶額,問道:「是我,公子他……可在府中?」
趙景明聞言,眼底浮現震驚之色,一面揉眼睛一面問道:「這些時日姑娘都去哪兒了?你可知自你走後,秦二那廝憂心得食不下嚥,一日只吃得下三餐加夜宵?」
我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卻見趙景明撓頭笑道:「頓數雖多了些,可架不住他吃得少啊。」
言至此處,他抱著手臂環繞著我打量了好大一通,而後嘆道:「難怪從前隨秦二應酬,再多鶯鶯燕燕往他身上簇擁他也能坐懷不亂。曾經滄海難為水,旁的人哪兒能入眼?」
我垂下眼瞼,問道:「以他的性子,怎會跟你說這些?」
趙景明輕笑一聲,道:「那夜他喝醉了酒,才教我套出話來。他說,從前你便喜歡宋引默,即便重新來過也喜歡宋引默,可見予宋引默是真的喜歡,所以他甘願成全你的喜歡。陶姑娘,秦二約莫是天底下最不願教你想起過往的人。 」
他說著,視線移至緊閉的院門,彷彿透過院門將其間情形盡收眼底,而後足尖一點,靈活地翻身進院,輕輕打開了院門。
黑衣少年抱臂靠在門邊,向我打了個手勢,悄聲道:「去吧。」
我輕聲同趙景明道了謝,而後提著裙子邁入院門。眼見暑氣日盛,一水居內卻是滄灩的水光。院中無花,精心打理的草木碧意盎然,逢迎著湖上水汽,倒教人不覺暑熱。
遠遠地便聽見縹緲的琴音,自湖上亭閣疏疏漏漏地傳出,琴聲旋律與我在江春宴上所聽得的別無二致。
庭閣內輕紗披拂,有人著一襲白衣背對著我而坐,形貌遺世越俗,正垂首專注地撫琴。
我輕輕一笑,如從前一般不願出聲相擾,越靠近庭閣便越放輕腳步。將至庭閣時,卻無意踩到了一截枯木。枯木折斷,發出極細微的「咔」聲。
琴音戛然而止,他伸手按了弦,慢慢地回過頭,見到我時微微怔了怔,輕輕地眨了眨眼睛,似在辨認是幻覺還是現實。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他,腳步極輕極慢,靜靜看著他,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神情一個不落地納入眼底。他亦安靜地望著我,目中流光璀璨,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我唇邊浮上笑意,輕聲道:「再幼些時候,娘親曾問過我,喜歡什麼樣的男子。我說,喜歡什麼的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不喜歡什麼樣的。他不得反复無常,不得輕浮孟浪,更不得捉弄我。」
我每說一句,他的目光便黯淡下去一點,面上清冷之色更顯。
我垂睫輕輕一笑,道:「可誰知我喜歡上的人偏偏反复無常,輕浮孟浪,且老愛捉弄我。」
他抬眸看我,眼睫輕顫,欲言又止。微風拂動他雪白的衣襟,衣袂翩翩,機巧若神。
「這首《鳳凰》我曾聽過,那時江春宴未始,我辨認出他的琴聲,知他赴約前來娶我,心底歡喜得不能自持。可依禮節,我不能去見他,只好托侍女去探聽他的名字。侍女與我說,彈琴之人叫宋引默。」只好托侍女去探聽他的名字。侍女與我說,彈琴之人叫宋引默。”只好托侍女去探聽他的名字。侍女與我說,彈琴之人叫宋引默。”
他嘴唇微微翕動,閉了閉眼,而後垂下視線,勾唇自嘲一笑。
「爹爹不願我嫁予他,我便罷了筵席,跪在前堂求爹爹。那時我才知情根早已深種,或許是花燈節夜與他看煙火時,或許是他一夜未眠給我紮鞦韆時,或許是他給我畫梅花扇子時,或許是從樹上掉進他懷裡,或許是他給我畫梅花扇子時,或許是從樹上掉進他懷裡,或許是那個小公彈時,那是小頭的小公子。
他勾唇一笑,笑時美目曼澤,驚惑人心,輕聲道:「將琴代語,聊訴衷腸。願言配德,攜手相將。不得於飛,使我淪亡。
時隔五載再奏此曲,我卻不曾有半分長進。 」
我已行至琴案處,亭亭濯濯地立於他面前,聞言低聲道:「心亂了,如何彈得好?」
他輕輕一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我亦是一笑,垂下眼瞼蓋住目中淚花,微微一頓,繼續說道:「父親不應,我便一直跪著,跪到父親允準為止。我歡歡喜喜地繡著蓋頭,等我心悅的少年不應,我便一直跪著,跪到父親允準為止。我歡歡喜喜地繡著蓋頭,等我心愛的少年娶我回家時,家中卻陡然生變。他來救我,在刀光劍影中把我想得那麼好。
我眉眼微微彎起,分明是在笑,眼角卻滾下一滴淚珠來,連忙抬手倉促地擦掉眼淚,這一舉動卻落入公子眼中。他連忙起身,掏出袖中素白錦帕,輕挑住我的下巴,手忙腳亂地為我擦拭眼淚,動作十分溫柔。
我對他輕輕一笑示意無妨,倒也是奇,心底雖萬分平靜,眼淚卻像綿綿不絕的雨簾。
「救我教他沾染上禍事,他遠赴塞北邊城,一為避禍,二為護我。他走前沒與我告別,只給我留下一碗遮顏藥。那時我才知他不叫宋引默,他是秦將軍的二公子,秦熙辰。」
他低低一笑,看我時目中光華流轉,輕聲應道:「是我。」
我眼底噙淚,笑著點頭,說:「是你,一直都是你。」
「我一點也不願喝那碗藥,可我不得不喝,一直都是你在護我,我也想能護你一回。我想,過往種種,你都不怕我忘了,
我還怕什麼呢?那些被我遺忘的事,都牢牢記在你心裡,你會一件一件幫我重新想起來的。 」
「可趙景明說,你是這世上最不願教我想起過往的人。也是,那樣沉重的過去,你哪裡捨得教我背負?一步錯,步步錯。時至今日,我都數不清有多少句抱歉該與你說。」
我抬眸看他,眉眼沉靜,目光灼灼。他正低頭看我,將我的模樣倒映在他眼中。他的眼睛真好看,璀璨不可方物,看我時目光卻似最深沉的夜色。他眼瞳中的女子也生得好看,浩氣清英,仙材卓犖,眼下一粒小痣,彷若瑤階瓊樹上的一點墨色。
「我從不曾騙你,卻到底負了你。對不起。」
他聞言輕輕一笑,旋即收了錦帕坐回位上,抬起眼眸看我,輕聲道:「皆是我甘願的,你無須道歉。我不要你的歉內疚,我要你的喜歡。」言至此處,他深深看我一眼,「淳兒與我都非從前,那麼如今的我,你喜歡嗎?」
他說罷,垂下眼瞼又是一笑,道:「不必急於答我,留在我身邊,我們來日方長,好不好?」
他抬眸期許地看著我,我只輕輕一笑,旋即撲入他懷中緊緊環住他的腰,伏在他胸前時,聽到他一聲一聲、陡然加速的心跳。
良久,我才從他懷中抬起頭來,仰望著他輕聲問道:「你說騙過我兩次,彈琴是一次,還有一次呢?」
他眼底徐徐蕩漾開笑意,精緻的唇角微微抿起,看我時目光溫柔極致,薄唇翕動欲言時,眉頭卻微不可見地一蹙,旋即鬆開了我,一手攬住我的肩,附身輕輕從琴案邊的手景裡拾起一枚石子,手指頭,一手攬住我的肩,附身輕輕從琴案邊的手景裡拾取一枚石子,手指頭一擲。
趙景明怒氣沖沖的聲音隨著撲騰的水花聲遠遠傳來,道:「秦二!小爺還沒聽著啥呢!你又拿石頭砸我!」
我忍俊不禁,卻見他朝趙景明處斜斜望去一眼,淡淡道:「再教我逮捕著聽牆角,便把你送衙門去。」
霎時一片寧靜,彷彿這天地間只遺落我與他的呼吸聲。
他重將目光移回我臉上,清冷的神情瞬間溶解,伸手輕柔地捧住我的臉,似勾似誘的桃花眼略略彎起,勾唇低笑道:「秦二素來海量,喝酒從不斷片。」
我微微一愣,未聽明白他話中所指,不解地看著他的眼睛。
他卻不作解,只展顏一笑,眉目粲然,眼底風光無限,俯首探向我的唇,唇齒交融,淺嘗輒止。吻罷,他終於捨得鬆開我,眉梢輕挑,目光落向我,唇邊勾起弧度來,笑得張揚好看。
這一吻吻得我暈暈乎乎,如墜雲間,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我眼睫微顫,終於明了他是在指什麼,後知後覺地瞪他一眼,臉頰迅速躥上桃花色,一字一頓地指責道:「你輕浮!」
聞言他眼底笑意更甚,眉梢眼角得色盡顯,輕笑道:「擔著輕浮名,焉能不做輕浮事?」
我挑眉看他一眼,眉眼微彎,道:「你教趙景明騙我,說你忘了那夜的事時,是不是就在柱子後頭看著?」
他極度自然地拉住我的手,牽著我向外走,輕掀起亭閣簾,聞言輕輕頷首,問道:「我藏得那樣好,淳兒如何知曉?」
他的手略有些涼,觸之彷若最好的珠玉。我眉眼彎起,輕笑道:「是你拿小石子丟他,他才不情不願為我補房頂的洞。我循聲望去,只看到了你的衣角。」
他回眸看我,眉眼微微彎起,勾唇低低一笑。
我由他牽著出了一水居,恰有一行持著各類物件的僕婢路過,瞧見我與公子的親密行徑,面面相覷間,皆從彼此目中看到了不可思議。
有一婢女小聲問道:「二公子旁邊那個女子是誰?」
另一位愣愣道:「咱們公子雖風流在外,卻彷彿是頭次把姑娘領回府上。」
他牽著我逐步走遠,僕婢們再說了什麼我便聽不清了。悄悄抬眼看他,只見得他起伏精緻的側臉,鬢如刀裁,風過時微微掀動墨發幾縷。
我想到了什麼,微微頓了頓,輕聲問道:「碧清泉宮那次,薛十一挾持我時,彈掉他刀刃的那枚石子也是你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