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水壺嘶嘶響著,白霧攀上窗邊,我的雙手仍浸泡在早已冷卻的水中;像那場靜靜潛伏的暗戀,明知道該結束了,卻怎麼也捨不得退場。泡沫一層層堆積在水面,沿著流理台邊緣微微漲起,彷彿也在遲疑,要不要越過那條界線。
窗外細雨飄落,天空灰濛濛的;電視中氣象主播平穩的播報著:「明天各地降雨機率提高,提醒您出門記得攜帶雨具,並注意行車安全⋯⋯」我沒有回頭,任那些話語和雨聲一起滲進靜默的午後,在空氣中泛起一圈細細漣漪,輕輕攪動了本已靜止的日子。
離開學校那年,我像逃亡似地坐上向南的列車。對自幼生活在北方的我而言,只要有海水的地方,就可以撫平所有迷惘。海風帶著遙遠與陌生,猶如心底的祕語,虛幻地吸引著我。
那是一列經過海線的車,窗外是午後逆光的濱海公路,記憶與風景一同向後奔馳,如一卷靜靜倒轉的膠片,一幕幕在眼前悄然褪色。遠方,海岸線漸漸浮現,陽光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跳耀,照亮了我心中那塊始終未能安放的情愫。那些曾經熟悉的日子,隨著鐵軌無聲地延伸出去,在顛簸與靜默中,一點一滴,留在了背後。
芒川,是一座藏著海風與花香的城市。街道井然有序,乾淨中帶著溫暖的生活氣息。空氣裡混合著花草與海水的氣味,日子緩慢且有條不紊地展開,像一張尚未寫滿的紙,靜靜等待我落筆。
我一邊找工作、一邊尋找落腳處,讓日常的氣味慢慢滲進生活。清晨走進市場,吆喝聲和新鮮蔬果氣息交織成一首日常的樂章。陽光尚未爬上屋瓦,我的袋子裡已裝滿青菜、蓮霧,還有那些色澤飽滿的當季食材;陌生的城市裡,我不聲不響地落了腳。
秋日常聞到鳳凰木的芬芳,紅焰如炬,在枝頭燃起無聲的絢爛,它像遺落在舊夢深處的記憶,又似不甘湮滅的執念,瀰漫在空氣中;春天斜坡處,巷口裡,雞蛋花悄然曳影,潔白微捲的花瓣隨風輕晃,留下悠悠餘香,久久不散。
工作之餘,我喜歡去圖書館,那棟藏在榕樹後的老建築;紅磚牆上映著斑駁日光,踩上木地板會發出細碎聲響。坐在靠窗位置,讓光影落在書間,也讓心沉入字裡行間,風偶爾穿過書架,輕輕翻動頁角,彷彿在提醒我:即使日子無聲,我並非全然孤單。
生活雖單調,但也安穩。日子被工作與書本靜靜填滿,城市裡也漸漸浮現出幾張熟悉的面孔;他們的出現,讓我在沉默的日子裡感到一絲安定。
也是在那段時光,我遇見了那個溫暖而安靜的他。初見時,有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感,像多年前遺落記憶深處的身影忽然被具象了;我們不需多言,卻總能在眼神與停頓裡找到意念地回聲。
我們喜歡彼此之間細微相通的趣味與想像;喜歡愛美麗眼中的奇幻世界,也喜歡久石讓旋律裡緩緩流動的思念;喜歡《菊次郎的夏天》裡恬靜的孤單,也喜歡北野武鏡頭下粗獷背後藏著的溫柔;喜歡張國榮電影中那些低迴失落的片刻,也喜歡靜默之中彼此理解的安然。
那種默契像兩條平行線,偶爾傾斜交會,泛起只屬於我們的光影;好似藏在沙中的螺殼,無聲共鳴,不發一語但溫柔閃耀。
我們互換喜歡的書,他讀卡夫卡,我讀村上,像在交換彼此心底未說的章節;我們一起走過這座城市幽靜的山徑,聽風吹過林梢的聲音,也曾在聖誕夜裡,喧鬧地討論著賣玫瑰花會不會賺錢。炎熱的午後,他會默默遞上一杯冰涼的檸檬綠茶,放在我手邊;趕公車時,他總會輕輕扶我一把,不讓我跌倒。我感冒時,他會假裝只是順路經過,把藥和熱水放在桌上;他會安靜的陪我坐著,陽光斜斜灑進來,照亮我倚在陽台前的身影,似乎也在告訴我不再是形單影隻的一人。
有時候,我們只是走在街頭,不談未來,也不說關係,就這樣靠近著。我們經常在巷弄裡閒晃,偶爾會遇上一位賣花的小姐,總愛調侃我們:「你們很登對,要不要來一束玫瑰?」我們會相視一笑,沒人回答,卻也沒人否認。那樣的日子,是一種沒有名分也無需解釋的親密,宛如一首從未被朗讀出聲的情詩;曖昧也美好。
某一夜,無來由的孤寂籠罩著我,我獨自坐在酒吧的角落,低迴的音樂和昏黃的燈光,空氣裡瀰漫著調酒與煙草的味道,冰塊撞擊杯緣的清脆聲響,彷彿是我心底翻攪不休的思緒。那晚我喝得比平常多了些,頭腦昏沉,心緒也一樣沉重。我只是靜靜坐著,不願多言,也不想回家。
最終終還是撥出了那通忍了許久的電話,當他出現在門口時,我還來不及回神。霓虹的光暈在他身後閃爍,把他的身影拉得漫長而朦朧,既真實又遙遠。我怔怔地望著他,他神情平靜,沒有責怪,只是輕輕拉起我的手,將我從那片昏黃中帶了出去,夜風拂過臉頰,冰涼得像是提醒我,我仍活在現實裡,不是在夢中。
或許是酒精讓我膽子大了些,也或許是那晚的孤獨過於明顯。走在他身旁的某一刻,我突然停下腳步,在人聲雜沓中抱住了他;沒有預告,也沒有遲疑,只是突然地、毫無防備地,把臉埋進他的胸口。
他身上有熟悉的氣息,乾淨、溫和。微涼的襯衫貼在我的額前,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如此真實,如此靠近。那一刻,我多想說出口:「我喜歡你。」但話語卡在喉間,又沉了下去昂,只留下擁抱裡的顫抖與靜默,懸在我們之間。可我什麼都沒說,為什麼呢⋯
那一夜之後,我們誰也沒再提起,彷彿是醉意錯覺,曖昧如夢,醒來已無法尋回;我試著回想他當時的神情,是否也如我一樣,藏著太多說不出口的話。鳳凰花開的季節,枝頭依舊斑斕如火,那些沒說出口的瞬間停在風中,發出細微聲響。
我想,有些人來到生命中,不是為了陪你走到最後,而是為了在某段光陰裡,讓你看見自己。我曾以為,那會是一場有結果的相遇⋯偶爾,仍是會想起他說過的話:「人生像一趟列車,有人上車,有人下車;雖然會有遺憾,但我們終究只是旅人,靜靜坐在車廂裡,看著窗外風景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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