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魄映流光,半影隨潮去;若尋歸處,先破心中鎖。」
——《幽夢集・流章》
「你想我說什麼?」
澤雅語氣依舊溫柔,像是輕聲哄人「娘子只要開口,我自然老實招來。」
「我們牽的是命線,不是姻緣線,少給我裝模作樣。」
萆糜抿了抿嘴角,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他們說你這次容器裂了,怎麼回事?你果然不是這裡的人吧?」
「不是。」
澤雅坦然承認,神情平和,「不過我是不是,其實沒那麼重要。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這天地該拘的存在。你更是。」
「我不在乎我原本是什麼,我就是現在的我。」
萆糜坐下,順手抓起一旁的靈果往嘴裡塞,「我比較在意的是……如果我不去找回那些記憶,像這樣失控的情況是否會一直發生?」
「靈魂不全,確實會有這樣的現象。」
澤雅語氣輕柔,像是怕驚擾她似的「但就如你說。我也覺得現在的你已足夠好。」
「好你個毛球!」
萆糜一把靈果塞進嘴裡,冷冷瞪他,「你再繼續跟我打啞謎,我可就翻臉走人了。」
澤雅聽到後挫敗的垂頭盯著自己還有些裂痕的手說:「白澤。」緊接著他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向她,「……你.....想起什麼了嗎?」
「沒有。」萆糜沒有細思便一口咬定:「什麼都沒有。你希望我想起什麼?」
「真的?」貌似有些不甘,澤雅看著她的眼眸再次確認。對他而言,過往的記憶是支撐自己一路走來的力量。從醒來那刻起,尋找萆糜就是唯一的目的。他永遠記得神魔之戰時,萆糜攬著自己、將自己的魂丹從心口取出包裹他早已沒有軀殼並且快散去的魂上後帶他出去的樣子。雖在最後失去意識,但依稀記得她帶著自己逃離的側臉。
「我承認我騙了你,我們並沒有結為仙侶,但我對你的感情——是真實的。」尤其是在我知道妳為我赴湯蹈火過後,這是他未說出的話。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萆糜翻了個白眼,眼神帶著「這傢伙怕不是傷了腦子」的鄙視。轉念一想,看在他還掛著病號的份上,勉強原諒。她深吸口氣,「我意思是,我為什麼會失控?你跟我是不是仙侶很重要嗎?我必須抵禦這種痛苦,不然還會繼續傷害別人。」
「那當然重要了!我對你——!」澤雅正要反駁著,卻又陷入沉默,他彷彿思考了一陣才重新開口道:「我其實沒有多少印象……我醒來時已在天庭宮殿,重鑄身軀尚需花些時日,眼下是狀態好了個八成,才敢神魂離體來找你。」
說罷,頓了頓彷彿怕她真的不理會自己又連忙補充道:「但我聽西王母言,你在魂丹受損的情況下沾惹了魔族餘孽的能量碎片。還記得那時我正封印魔王,你恰好趕到,魔王為了掙脫神魂離體,最後關頭被你——一口吞了。意識雖泯滅,但能量仍留在你體內,或許此次事件與此有關。」
「你是說,我現在會這樣,是因為體內還有魔族能量?」萆糜不敢置信地扶著額頭。無論她怎麼回想,識海中總像隔著一層結界,觸碰不到關鍵記憶。
「怕是如此,我估算著你的身體啟動了保護機制。」
「那你說,現在該怎麼辦?」萆糜像洩了氣的皮球攤在軟榻上。
「這樣吧,我們回那村落,十年、二十年,幾百年——我都守著你。」
「然後足不出戶?」
「呃……不出村莊?」
「不可能,謝謝。」她乾脆拒絕,「天殺的,土地公都能去蟠桃會,我怎麼可能困在一個地方幾百年?」
「再不然我帶你回天上?總能擋些災禍。」
「那也不要。」萆糜搖頭,「我做過一個夢,夢裡有個女子——或許是以前的我,她要我正視過去,承擔自己的責任。我想這次志怪饈珍會結束後,該去當年神魔大戰的地方看看。」
「你確定?你本就混雜魔族能量,靠近那處不知會惹出什麼事。」
「那也得去。我感覺自己給自己下的印,撐不了太久。」她垂下眼簾,「現在的我,到哪都是個禍。」
澤雅沉默片刻,輕拍她的肩「別難過,你本不是禍。況且——是禍又如何?」
「嗯。」她罕見地沒有拍開他的手。澤雅的氣息讓她漸漸安定下來,「是說,你現在身體怎樣?」
「這....不用你費心。是這具寶具太脆,磕碰了一下裂了一絲罷了。」他故作輕鬆的說。
「你最好珍惜自己的命,否則就是——兩屍兩命。啊,不對,是一屍兩命?」
「你在胡說什麼?」他無奈收緊了手臂,將她攬在懷裡:「不許想,不吉利。」
「....反正你沒事就好...要不我們先出去?」這種場面顯得有些膩歪,她實在有點不自在。
「好,我們出去。」
兩人才剛推門,便被眼前畫面震住——
只見五娘一臉幸福陶醉地看著眼前的嬌俏少女,而那少女定神一看竟是紅孩兒!他頭戴著東珠墜子,耳畔流蘇叮噹作響,連走路姿態都優雅了許多。
「萆糜姊姊,我好看吧!」紅孩兒笑盈盈地拉著她的手,眼裡閃著光。
「呃……」萆糜話還沒說出口,五娘已走上前,直接將澤雅擠到一邊,抓住她的另一隻手,「哎呀!這都多虧你給我帶來這麼好的苗子!多麼靈動動人,若我年輕百來歲——」
「你肯定……?」
「肯定當他經紀人,讓他風光出道!」五娘雙眼放光。
「真的嗎?那為什麼要年輕百來歲?姊姊,不如今天就讓我出道!」紅孩兒興奮轉圈,比了個眼下流行的少女姿勢。
「哎呀!孩子你說得對!今晚宴會就讓你粉墨登場!」五娘樂的連珠釵都歪了幾分。
「我說……」萆糜無奈地退開一步,「你們這樣太浮誇了,況且鐵扇可沒同意呢。」
「現在流行從小培養啊!再說,紅孩兒早就是成熟的大人兒了!約估摸也有幾百歲不只...」
「就是!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板有身板!」紅孩兒還捲起袖子露出白嫩手臂擠肌肉——可惜現在是女裝,姿態就顯得格外不雅了起來,連萆糜都不忍直視。
「啊……哈哈……再練練……」五娘乾笑,硬是把人拉走,「宴會快開始了,你們要不要先去大廳?」說罷這兩道人影就一塊兒消失在走道盡頭。
「我說過帶他來有好處的吧?」澤雅挑眉。
「……確實如此。」萆糜喃喃,「只是這是助紂為虐,還是促成美談啊……鐵扇知道了會不會打我?」
「未必,說不定她還會入股。」澤雅笑了笑,「不談這個,我們去前台佔位,說不定能見識一場真正的粉墨登場。」
「……也好,如果真的太出閣,我也能替他掩飾掩飾。」她一邊嘆氣一邊想著:這就是帶小孩出來的糟心之處,總得替他們顧東顧西。
兩人邊說邊走進大廳——不愧是重新修葺過的龍宮,雕欄玉砌,地板以珍珠貝細緻打磨,發散式排列乍看彷彿是花朵們從腳綻放。兩側絲竹聲幽幽,還帶著淡淡的音波一圈圈蕩漾。
當然,只要忽略某些細節——魚頭人身的樂師,朗誦名單的蝦兵——一切都十分完美。
海中精怪向來以原貌為榮,少有化形。若是凡人來此,怕還真會不習慣。不過,這與我們的主角們無關——萆糜甚至在章魚侍女帶位時,誇了句吸盤排列得真整齊,惹得小姑娘羞得泛紅,引來澤雅不悅的蹙眉。
依照往日,龍宮招待萆糜的必定端上各種不同的海中奇珍,連那罕見的九頭蟲肉都可以拿出來品位一番。可今日乃志怪饈珍會前的聚會,斷是不可出現讓人觸景傷情之物。此次前來赴會的多半是海中道友,安全起見菜色反而採用陸地上的為主,免得大家對號入座,自己覺得自己像那盤中飧,好比蝦道友看見自己的同伴在別人盤中的模樣以及蚌精看見自己同族出現在蒸蛋裡的複雜心境,只怕還沒粒粒皆辛苦就會在宴會廳打得滿地找牙真辛苦了。
目前宴會尚未開始,大夥仍陸續就座,雖是如此,僅是前菜,就不馬虎,就單單一個脆黃瓜拌涼皮兒的前菜,硬是被玩出了花樣,那黃瓜與涼皮切的極細,拌在一起如同米線一樣圍了一個小圈兒,上頭擺上蘿蔔雕成的晶瑩花瓣並淋上花椒爆香過的油醋,多個圈兒擺一起,取名為花團錦簇,爽口又讓人欲罷不能。
另有一道脆花生也堪稱一絕,與其他靠著外表奪人眼目的佳餚不同,此道顯得樸素許多,但細細品味又可發現不凡之處,火候的掌控以及調味的精準,每一顆都恰到好處,也是閒磕牙的絕佳食品,當然萆糜在上次來時還看見有人命旁側的侍女協助磨碎成粉末當蘸醬使用,她也依樣畫葫蘆的嘗試了幾次,沒想到味道驚為天人,讓她連連嘆服這位同道中人的巧妙,待她尚在沉思之時,接待使者又領著一名女子入內,低聲道:「恭迎洛神大人,前方龍王龍母還在準備,目前只有子馥大人在。那可是魔神戰的英雄人物!」
「子馥?西王母不是將她保護好了?怎麼任由她四處跑?」洛神望向萆糜的方向一臉擔憂說道。
「咦?」聽到此處接待使者一臉茫然「子馥古神現在道號為萆糜,目前在人間四處遊歷呢?」
「好啊!西王母可是騙了一干眾神!放任這傢伙四處遊歷,是不怕又引風波嗎?」
「大人說這個是什麼意思?難道萆糜上仙不該出現在這裡嗎?」接待使者有些畏懼地問。
「與你無關。」洛神甩了甩衣袖,走向萆糜。
「你怎麼還敢在這裡?」洛神傲的看著她,她向來與她不對盤,更何況她們還總是目光追著一個人瞧,所以洛神對她越發不順眼。
「什麼?」萆糜看著她「你沒事發什麼瘋?」她皺眉看著眼前的女人,隱約的萆糜記得她名為洛神,是一水之仙,但詭異的是她印象不深,甚有不喜之感。
「你不是被關起來了?還敢來人間?都不怕人間出事?」洛神一臉你是豬腦袋嗎?的表情。湊她耳邊咬牙切齒的說。
「啥?我為何在天上,我又不熟。」萆糜看著這傢伙有些不解,她小聲在自己耳邊說話的模樣更是有些…滑稽。
「她還沒有醒來。」澤雅注意到而走到洛神旁邊阻擋了追問。
「你又是誰?哪個小白臉?」洛神看著他從頭到腳一臉鄙夷。
「……」雖說澤雅並沒有表面過自己身分,但頭一次被人這樣說倒顯得有些無語,更何況還是以前總是在自己面前小鳥依人的女郎。
五娘聽到爭執聲而靠近,身為一方東道主來者接客,可不能任由這些賓客砸了場,在場非貴及富,神怪齊全,總不能讓這龍王廟給淹了過去——儘管這小廟就在水裡,雖是這樣說,但當洛神說出小白臉時她瞬間笑彎了腰。
「哈哈……我的天……逗了……」她扶著腰抹淚,轉身對眾人盈盈一拜:「來者是客,不論身分,皆是貴賓,莫傷和氣……噗——」
她這一陣真摯肺腑的笑聲,倒把僵局給笑沒了。
洛神冷冷丟下一句:「跟我走,我們談談。」轉身往角落走去。
「喔。」萆糜聳聳肩,心想:又沒什大事,這女郎實在莫名其妙。本欲一道跟在後面,這時殿外竟發出一大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