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南府城巷弄內,一場債務糾紛點燃了瘋狂的復仇之火。
陳明哲,一個被債務逼到絕境的男人,在妻子自殺後徹底崩潰。
他精心策劃了一場屠殺,闖入昔日好友林文彬的家,用鐵錘殘忍殺害了他及其妻子張美惠。當警方趕到現場時,只見到滿屋的血跡和兩具冰冷的屍體。
然而,他們在血泊中發現了第三人的腳印,那腳印延伸向後巷,消失在府城迷宮般的夜色裡。
這不是結束,僅僅是開始。
七月十四,府城台南,空氣黏稠得能擰出水來,像一塊浸透了汗與鹹腥的裹屍布,沉沉壓在赤崁樓斑駁的紅牆上。空氣中浮動著若有似無的腐敗氣味,混雜著廟埕前線香燃燒的焦糊味、隔夜餿水的酸臭,還有某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腥甜,絲絲縷縷,鑽入鼻腔。這是府城盛夏獨有的氣息,一種在歷史沉澱與溽暑蒸騰間發酵出的、近乎死亡的沉悶。
正午時分,陽光白得刺眼,卻毫無溫度,像一把冰冷的鍘刀懸在頭頂。西門路一段狹窄的巷弄深處,一座三層透天厝門前,與周遭的靜默格格不入。門楣上懸掛著刺眼的白燈籠,上面用墨筆寫著大大的「奠」字,墨色淋漓,透著一股不祥的濕重。空氣裡沒有尋常喪家的悲泣嗚咽,只有一種緊繃的死寂,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幾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神情肅穆得近乎僵硬,像幾尊被汗水浸透的泥塑,沉默地將一具薄得令人心驚的棺木從狹窄的門裡抬出。棺木是極其廉價的壓合板,刷著一層慘白的漆,在烈日下反射著廉價而刺目的光。抬棺人的動作機械而迅速,彷彿急於擺脫某種無形的詛咒。棺木過於輕飄,裡面似乎只裝著一片枯葉,一個幻影。

一個男人,陳明哲,像一截被雷電劈焦的枯木,直挺挺地戳在門邊的陰影裡。他個子不高,四十出頭的年紀,頭髮卻已灰白大半,像頂了一頭骯髒的雪。身上那件皺巴巴的黑色舊西裝,肩膀處塌陷下去,空蕩蕩地掛著,彷彿裹著的是一具骷髏。臉是蠟黃的,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個乾涸的黑洞,裡面燃燒著兩點微弱、混濁、卻又執拗得可怕的火星。那火星不是悲傷,不是憤怒,更像是一種耗盡了所有燃料後,殘渣仍在頑固悶燒的餘燼,隨時可能爆裂出最後的、毀滅性的光。他的視線死死黏在那具緩緩移動的廉價白棺上,嘴唇緊抿,嘴角向下拉扯出兩道深刻的、刀刻般的法令紋,紋路裡積滿了陰影。

「阿慧……」一聲乾啞的囈語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像砂紙磨過生鏽的鐵皮,微弱得幾乎被風吹散,卻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他的手指無意識地痙攣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紫紅色的月牙印,渾然不覺疼痛。妻子阿慧,那個總是帶著點怯懦的溫柔笑容的女人,三天前,在他們同樣陰暗、背著沉重債務的租屋處,用一把裁縫剪刀結束了一切。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用鮮血寫在褪色印花桌布上的:「對不起,撐不住了。林文彬騙了我們。」
林文彬。這個名字像一根燒紅的鐵釘,狠狠楔進陳明哲早已麻木的神經。曾經的「兄弟」,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玩伴,一起在運河邊釣魚,一起在赤崁樓的牆根下分享偷摘的芒果,一起暢想著在府城這片熱土上闖出一番天地。後來,林文彬靠著嘴皮子和一點小聰明,做起了建材生意,風生水起。陳明哲則像府城無數老實人一樣,守著一間小小的水電行,賺著辛苦錢。一年半前,林文彬找上門,唾沫橫飛地描繪著一個即將發包的巨大公共工程,說能弄到低於市價的電線電纜,利潤驚人。他需要一筆「保證金」去打點關節,數目不小。「阿哲,信我!我們兄弟一起賺大錢!半年,最多半年,連本帶利翻倍還你!」林文彬拍著胸脯,臉上的笑容真誠得如同赤崁樓上永不褪色的磚紅。陳明哲猶豫了,但看著妻子阿慧眼中燃起的、久違的對好日子的渴望,再看看林文彬開來的那輛嶄新賓士,他最終掏空了水電行所有的流動資金,又咬牙用那間破舊但承載著父親心血的老房子作抵押,向地下錢莊借了高利貸。整整三百五十萬,換來林文彬一張輕飄飄、字跡潦草的借據。如今,那張借據像一張催命符,被陳明哲緊緊攥在褲袋裡,邊緣已被磨得發毛,浸滿了他手心的冷汗。半年期限早過了,工程杳無音訊,林文彬的手機永遠轉入語音信箱。偶爾堵到人,他總是滿臉油滑的歉意:「阿哲,再等等,快了快了!上面還在走程序,你知道的,政府效率……兄弟我怎麼可能坑你?」那笑容,現在想來,每一條肌肉的牽動都透著精心算計的虛偽。
葬禮的隊伍在沉悶的嗩吶聲中,沿著狹窄、被兩旁老屋擠壓得透不過氣的巷弄,緩緩向巷口移動。那嗩吶聲尖銳、淒厲,不成曲調,像一個瀕死之人的最後嚎叫,劃破了府城午後令人窒息的寧靜。陳明哲跟在棺木後面,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他感覺不到地面的堅硬,也感受不到灼人的陽光。世界在他眼前褪色、扭曲。巷子兩旁斑駁的牆壁、鏽蝕的鐵窗、屋簷下滴水的冷氣機,都開始詭異地蠕動、變形。牆皮剝落的地方,滲出暗紅色的液體,緩緩流淌,散發出濃烈的鐵鏽味。空氣中漂浮的灰塵,在他眼中變成了密密麻麻、瘋狂振翅的黑色小蟲,嗡嗡作響,爭先恐後地想要鑽進他的耳朵、鼻孔、眼睛。他猛地甩頭,用力眨眼,幻象卻愈發清晰。他看到一隻巨大的、油亮的、長著無數細腳的蟑螂,從巷子深處的陰溝蓋下爬出來,以一種令人作嘔的靈活速度,悄無聲息地攀上了那具移動的白色棺木,鑽進了棺蓋的縫隙。他渾身劇烈一顫,幾乎要撲上去。
「明哲哥,」一個同樣穿著黑衣的鄰居阿伯,滿臉憂慮地扶住他搖晃的身體,低聲勸道,「節哀啊……阿慧走了,你更要保重自己。錢財身外物,人……人沒了才真的什麼都沒了。」
陳明哲的身體在阿伯的手掌下僵硬如鐵。他緩緩轉過頭,那雙深陷的、燃著餘燼的眼睛看向阿伯。那眼神空洞、冰冷,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裡面翻滾著阿伯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阿伯被這眼神看得心底發毛,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錢?」陳明哲的喉嚨裡發出極其怪異的摩擦聲,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錢……呵呵……錢……」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那眼神裡的火焰,似乎被澆上了一桶滾油,猛地竄高了一瞬,隨即又沉入更深的黑暗。
葬禮草草結束於府城邊緣一片荒蕪、雜草叢生的亂葬崗邊緣。沒有風水師,沒有像樣的儀式,只有一個匆忙挖好的淺坑。棺材被放入坑中時,發出空洞的撞擊聲。泥土落下,蓋住了那廉價的白。陳明哲沒有哭,一滴淚也沒有。他就那麼站著,像一尊風化的石像,看著泥土漸漸掩埋了那個承載著妻子最後痕跡的方盒子。當最後一鍬土蓋上,他猛地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只有胃酸灼燒喉管的痛苦。
回程,他拒絕了任何人的陪伴,獨自一人走著。夕陽如血,潑灑在府城高低錯落的屋頂上,將那些古老的瓦片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紅。空氣依舊悶熱,但這熱氣中,卻混入了一絲絲不屬於這個季節的陰冷,像無形的手,撫過他裸露的後頸。他沒有回那個已經不能稱之為「家」的租屋處,那裡只剩下阿慧絕望的氣息和無處不在的蟑螂爬行的幻影。他的腳步,帶著一種被無形線繩牽引的僵硬,穿過人聲鼎沸卻在他耳中一片死寂的神農街,繞過香火繚繞的大天后宮,最終,停在了一條名叫「陰陽巷」的窄弄口。
巷子幽深,兩側是高聳的風火牆,牆皮大片剝落,露出裡面深色的磚塊,如同潰爛的傷口。陽光在這裡徹底消失,只有巷子盡頭透進一點昏黃的光,勉強勾勒出地面坑窪的輪廓。空氣陰冷潮濕,瀰漫著濃重的霉味和陳年垃圾腐爛的氣息。這裡是府城著名的「陰地」,傳說在日治時期就是亂葬崗,入夜後少有人行。陳明哲卻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黑暗瞬間吞噬了他單薄的身影。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裡迴盪,空洞而詭異,彷彿有另一個看不見的東西跟在他身後,踩著同樣的節奏。
巷子深處,有一間幾乎完全被鄰近高樓陰影吞沒的破舊鐵皮屋。門是生鏽的鐵皮,上面胡亂貼著褪色的符咒和「專修水電」的廣告紙,字跡模糊不清。陳明哲掏出鑰匙,打開那把同樣鏽跡斑斑的掛鎖。鐵門發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緩緩打開。一股濃烈的機油、鐵鏽、灰塵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陳腐氣息撲面而來。
屋裡沒有窗,只有一盞懸掛在低矮天花板上的、蒙滿灰塵的黃色燈泡,發出微弱的光暈,勉強照亮不到十坪的空間。這裡是他父親留下的老水電行,早已停業多年,如今是他唯一能暫時棲身、避開債主和地下錢莊打手的地方,也是他存放「工具」的地方。靠牆擺著一排破舊的工具櫃,裡面塞滿了各種扳手、鉗子、螺絲起子,還有一些廢棄的水管、電線。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金屬粉塵,在昏黃的光線下無聲地飛舞。
陳明哲反手鎖上門,沉重的鐵門合攏聲在寂靜的小屋裡格外響亮。他沒有開燈,任由自己陷入更深的昏暗。他背靠著冰冷的鐵門,身體緩緩滑下,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黑暗中,只有他粗重、壓抑的喘息聲。他從褲袋裡掏出那張被汗水浸得發軟、邊緣起毛的借據,展開。昏暗中,他看不清上面的字,但那幾個代表著巨額數字的墨跡,卻像烙鐵一樣燙在他的腦海裡——三百五十萬。還有林文彬那歪歪扭扭的簽名,此刻在他眼中扭曲、膨脹,變成了一張猙獰嘲笑的鬼臉。
「阿慧……林文彬……」他低聲念著這兩個名字,聲音在空蕩的屋裡迴盪,帶著一種非人的嘶啞。妻子絕望的臉龐和那行血字,林文彬虛偽油滑的笑臉,地下錢莊打手砸門的巨響和污言穢語,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將他死死纏住。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太陽穴突突直跳,像有兩把小錘在裡面敲打。視野邊緣又開始出現那些瘋狂蠕動的黑影,牆角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有無數細小的東西在黑暗中爬行、聚集。他猛地捂住耳朵,但那聲音卻鑽進了他的腦髓深處。
「夠了……夠了!」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猛地從地上彈起來,衝到角落一個蒙著厚重油污帆布的矮櫃前。他粗暴地扯開帆布,灰塵瀰漫開來。櫃子裡,沒有扳手,沒有螺絲。靜靜躺著的,是一柄沉重的、長柄羊角鐵錘。錘頭是生鐵鑄造,沉甸甸,泛著冷硬的烏光,邊緣因長久未用而有些氧化發暗,但絲毫不掩其猙獰的本質。錘柄是硬木的,握在手裡,傳來一股冰涼、沉重、令人心安的質感。旁邊,還有一把刃口被磨得異常鋒利、閃爍著寒光的管鉗,以及一捆粗韌的尼龍紮帶。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錘頭。那一瞬間,像有一股極寒的電流從指尖竄遍全身,驅散了腦中那些瘋狂的幻影和蟲鳴般的雜音。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平靜,如同深海的暗流,緩緩覆蓋了他沸騰的絕望和混亂。身體的顫抖停止了,粗重的喘息變得綿長而深沉。他握住了錘柄,那堅硬、冰涼、沉甸甸的觸感,像一塊定魂的玄鐵,壓住了他靈魂深處最後的搖擺。他將鐵錘緊緊抱在懷裡,如同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臉頰貼上冰冷的金屬錘頭。鐵鏽和機油的味道鑽入鼻腔,卻帶來一種近乎聖潔的安寧。
他抱著鐵錘,走到工具櫃旁唯一一張搖搖晃晃的破木桌邊。桌上散落著螺絲、墊片,還有一張被揉皺又攤開的紙——那是一張手繪的、極其簡陋的平面圖,畫的是「永福路二段,梧桐巷37號」。林文彬的家。他用手指在圖上緩緩移動,指尖劃過代表大門的標記,穿過客廳,停留在主臥室的位置。動作精確而穩定,如同一個即將進行精密手術的醫生。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那棟房子的每一個細節:入口處需要刷卡的電子門鎖(他早已從某個喝醉的保安口中套出了密碼),一樓客廳通往二樓臥室的木質樓梯(哪一級會發出吱呀聲響?),主臥室的門鎖是普通的喇叭鎖(用一張硬卡片就能輕易撥開)。他甚至能嗅到林家客廳裡昂貴的檀香,聽到二樓那台大功率冷氣機運轉的單調嗡鳴。
黑暗的鐵皮屋裡,時間彷彿凝固。只有陳明哲抱著鐵錘的身影,在昏黃的燈泡下,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印在佈滿油污的牆壁上。那影子隨著燈泡的輕微晃動而搖曳,如同一頭蟄伏的、蓄勢待發的凶獸。空氣中的霉味和金屬氣味似乎更濃了,壓抑得令人窒息。他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座即將噴發前最後沉寂的火山。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幾個小時。巷子外,府城迷離的夜生活早已開始,神農街的喧囂模糊地傳來,卻被厚厚的鐵皮和陰陽巷的幽深過濾得遙遠而空洞,如同另一個世界的背景噪音。突然,陳明哲猛地抬起頭。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點餘燼般的火星,驟然爆發出極度熾亮、極度冰冷的光芒,如同地獄深淵裡點燃的鬼火。所有的猶豫、痛苦、幻覺,在這一刻被徹底燒盡,只剩下純粹的、結晶般的意志。
他動了。動作異常流暢,沒有一絲多餘。他將那柄沉重的鐵錘輕輕放在桌上,彷彿放下一個易碎的瓷器。然後,他彎腰,從矮櫃裡取出那把寒光閃閃的管鉗,試了試鋒利的刃口,滿意地點點頭。接著是那捆粗韌的尼龍紮帶,他熟練地抽出幾根,捋直,塞進黑色夾克內側的口袋。最後,他拿起桌上一個髒污的帆布工具袋,將鐵錘和管鉗小心地放進去。拉鏈拉上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裡顯得異常清晰,如同子彈上膛。
他脫掉身上那件皺巴巴、帶著喪禮氣息的黑色西裝外套,隨手扔在地上,像丟掉一件無用的垃圾。裡面是一件深灰色的、半舊的圓領T恤。他又從角落一個破紙箱裡翻出一件同樣半舊的黑色防風夾克,穿在身上,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夾克的顏色能很好地融入夜色,也能避免……濺上太多的東西。他走到角落一個佈滿灰塵和水漬的洗手盆前。盆邊的鏡子早已碎裂,只剩下幾塊碎片歪斜地嵌在框裡,映照出他扭曲變形的臉。他擰開水龍頭,鏽蝕的管道發出痛苦的呻吟,流出帶著鐵鏽味的細小水流。他掬起冷水,狠狠地搓洗自己的臉,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帶來一陣短暫的清醒。他抬起頭,對著碎裂鏡子裡那個面目模糊、眼神卻亮得驚人的男人,咧開嘴,露出一個無聲的、森冷的笑容。牙齒在昏暗中閃著白森森的光。鏡中的笑容也隨之扭曲、分裂,如同幾張重疊的鬼臉。
他關掉水龍頭。小屋裡重歸死寂,只有水滴從龍頭滴落到盆底的聲音,嗒…嗒…嗒…,敲打著最後的倒數計時。他背上那個沉甸甸的工具袋,帆布袋子因為裡面金屬的形狀而顯出稜角分明的輪廓。他走到門邊,沒有絲毫猶豫,伸手拉開了那扇沉重、生鏽的鐵門。
「嘎吱——」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撕裂了陰陽巷深處的寂靜。門外,是府城沉沉的夜。天空是渾濁的墨藍色,看不到星星,只有遠處城市霓虹燈投射過來的一片模糊的、污濁的紅光,勉強照亮了巷口。空氣依舊悶熱,但那股無形的陰冷氣息卻更加濃郁,如同冰冷的蛇,纏繞著他的腳踝。巷子兩旁高聳風火牆的陰影,在微光下顯得更加深邃、猙獰,彷彿隨時會活過來,將人吞噬。
陳明哲邁步走了出去,反手輕輕帶上鐵門。鎖舌彈入鎖扣,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如同一個儀式的終結,也像一個詛咒的開啟。他沒有回頭,徑直走入陰陽巷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腳步聲在狹窄的巷道中迴盪,沉穩、均勻、帶著一種奇異的節奏感,一步步走向巷口那片象徵著外面世界的、污濁的紅光。工具袋隨著他的步伐,在身側輕輕晃動,裡面金屬的邊角偶爾摩擦著帆布,發出極其輕微的、令人心悸的沙沙聲。
夜風捲起巷子深處的腐葉和垃圾,打著旋,貼著地面無聲地滑過,像有無形的東西在追逐。
永福路二段,梧桐巷。這裡與陰陽巷的破敗陰森截然不同,是府城新興的「文青」地段。巷子不算寬敞,但乾淨整潔,兩旁是精心修繕過的老屋,有些改造成了燈光柔和的咖啡館、飄著麵包香氣的烘焙坊、擺滿了設計師小物的雜貨店。此刻已過晚上十點,大多數店舖都已打烊,只剩下櫥窗裡點綴的裝飾燈還亮著,散發著溫暖卻虛假的光芒。空氣中飄蕩著殘留的咖啡香、甜點味,以及一種刻意營造的、小布爾喬亞式的安寧氣息。
37號,一棟三層樓的獨棟透天厝,靜靜地矗立在巷子中段。它與周圍那些改造成店面的老屋不同,保持著純粹的住宅模樣。外牆是洗石子搭配深色抿石子,透著低調的奢華。一道約莫一人半高的黑色鍛鐵柵欄,將小小的前院與巷子隔開。柵欄頂端是尖銳的矛頭造型,在巷子路燈的照射下閃著冷硬的光。透過柵欄縫隙,可以看到院內鋪設的整齊石板步道,通向一扇厚重的、深胡桃木色的實木大門。門上沒有貓眼,只有一個閃著微弱紅光的電子密碼鎖面板。二樓主臥室的窗戶透出明亮的燈光,隱約還能聽到電視節目的聲音,帶著綜藝節目特有的罐頭笑聲,斷斷續續地飄下來。三樓則一片漆黑。
陳明哲像一縷沒有重量的幽魂,悄無聲息地從梧桐巷更深處的陰影裡滑出,貼著巷子另一側的牆壁,停在了37號斜對面一株巨大的老榕樹投下的濃重陰影裡。巨大的氣根從枝椏間垂落,如同老人乾枯的手指。他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樹幹,工具袋緊貼著身體。他沒有立刻行動,只是靜靜地潛伏著,像一塊融入黑暗的石頭。深陷的眼睛透過榕樹垂下的氣根縫隙,死死地鎖定著37號那扇透著溫暖燈光的窗戶。那燈光,那電視機裡傳出的虛假歡笑,像針一樣扎進他的眼球,刺入他的耳膜。他彷彿能看到林文彬那張油滑的臉,此刻正舒適地靠在昂貴的沙發上,享受著用他陳明哲的血淚、用他妻子阿慧的生命換來的安逸!
懷中的鐵錘隔著帆布傳來堅硬冰冷的觸感,這觸感像一道冰流,瞬間澆滅了心中翻騰的毒火,只剩下更純粹、更堅硬的東西。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是榕樹特有的微腥氣息,混雜著咖啡館殘留的甜膩,還有……一種極淡的、從林家院子裡飄出的、昂貴的驅蚊香薰的味道。這味道讓他胃部一陣痙攣。他強迫自己回憶那張手繪的平面圖,每一個標記,每一個箭頭,如同在腦海中預演一場精密的殺戮之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巷子裡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遠處偶爾駛過的車輛聲。二樓的燈光熄滅了。電視機的聲音也消失了。整個37號陷入了沉睡般的黑暗與寧靜,只有院子角落一盞地燈散發著微弱昏黃的光芒,勉強勾勒出柵欄和房門的輪廓。
就是現在。
陳明哲像一隻被黑暗賦予了生命的夜行動物,無聲地從榕樹的庇護下溜出。他沒有直接走向大門,而是貼著巷子另一側的牆根,藉著店舖櫥窗間斷的陰影,快速而靈巧地向37號後方移動。腳步輕得像貓,落在地上沒有絲毫聲響。他繞到37號側面的防火巷。這裡更加狹窄、陰暗,堆著幾個廢棄的塑膠垃圾桶,散發著食物殘渣腐敗的酸臭味。頭頂是交錯的電線和冷氣機滴水的管道,水滴落在潮濕的地面,發出單調的滴答聲。他目標明確——後院那道相對低矮、連接著防火巷的鑄鐵後門。
後門緊閉著,同樣是鍛鐵材質,上面佈滿了繁複的藤蔓花紋,中間是一把看起來頗為結實的U型鎖。陳明哲沒有絲毫停頓。他放下工具袋,拉開拉鏈,沒有去碰鐵錘,而是直接取出了那把鋒利的管鉗。冰冷的金屬握柄緊貼掌心。他將管鉗前端那堅硬、帶有細密鋸齒的開口,精準地卡進了U型鎖的橫樑部位。手臂肌肉瞬間繃緊,像鋼纜般絞起力量,牙關緊咬,腮幫子鼓起。沒有大喊,只有喉嚨深處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悶哼。
「嗯——!」
黑暗中響起一聲極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嘎吱——嘣!」那把看似堅固的U型鎖,在管鉗巨大的剪切力下,如同脆弱的枯枝,應聲而斷!斷裂的鎖頭掉落在地,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陳明哲動作沒有絲毫遲滯。他迅速收起管鉗,塞回工具袋,雙手抓住冰冷的鑄鐵門框,用力向外一拉!門軸發出輕微的、缺乏潤滑的摩擦聲,後院展現在眼前。院內種植著一些低矮的觀賞植物,修剪得整齊,在昏暗的地燈光線下投下幢幢黑影。空氣中那股昂貴的香薰味更濃了。他沒有猶豫,閃身進入,反手輕輕將門虛掩上。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撞擊著肋骨,但他的手卻異常穩定。他像一道貼著地面的黑色流影,沿著院牆的陰影,快速而無聲地穿過後院,靠近了房屋的後門——一扇較為普通的、安裝了毛玻璃的鋁合金紗門。他側耳傾聽。屋內一片死寂,只有冰箱壓縮機運轉的輕微嗡鳴。
他從夾克內袋摸出一張邊緣磨損的硬塑膠卡片——一張過期的會員卡。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情人,將卡片小心翼翼地插入門框與門鎖舌之間的縫隙。手腕極其細微地上下抖動、試探著角度。這是水電工在無數次緊急開鎖中練就的本能。幾秒鐘後,只聽鎖舌內部傳來一聲輕微的「咔噠」聲。他輕輕一推,鋁合金紗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了一道縫隙。一股混合著冷氣、木地板蠟和淡淡食物氣息的室內空氣湧了出來。
他側身,如游魚般滑了進去。反手將紗門輕輕帶上。動作連貫,一氣呵成,沒有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門內是後陽台。地方不大,擺放著洗衣機、烘乾機,牆上掛著一些清潔工具。空氣裡有洗衣粉的清香。前方是一道通往室內的玻璃門,此刻緊閉著,但沒有上鎖,門把是普通的喇叭鎖。陳明哲沒有立刻去開那扇門。他停在陰影裡,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工具袋被輕輕放在腳邊冰涼的磁磚地上。他閉上眼,讓自己的呼吸與心跳慢慢平復,將自己徹底融入這棟房子的黑暗與寂靜之中。感官卻被提升到極致,捕捉著空氣中每一絲最微弱的震動。
屋內死寂。只有冰箱壓縮機那恆定的、低沉的嗡鳴,像這棟房子沉睡的呼吸。還有牆上掛鐘指針走動的細微滴答聲,規律得如同倒數計時。
時間在絕對的寂靜中流淌,每一秒都被拉長,充滿了黏稠的張力。陳明哲緩緩睜開眼。黑暗中,他的瞳孔似乎適應了微光,閃爍著幽冷的獸性光澤。他彎腰,再次拉開工具袋的拉鏈。這一次,他取出的,是那柄沉重的羊角鐵錘。烏黑的錘頭在從玻璃門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下,泛著不祥的幽光。硬木的錘柄握在手中,那沉甸甸的、充滿毀滅力量的質感,讓他空蕩蕩的胸腔裡湧起一股近乎戰慄的充實感。冰冷的金屬觸感順著手臂蔓延,如同給他這具早已千瘡百孔的軀殼注入了一種全新的、冰冷的生命力。這不再是工具,是他手臂的延伸,是他意志的具現,是終結這一切荒謬與絕望的唯一鑰匙。
他左手緊握著錘柄末端,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右手則從夾克內袋裡,抽出了兩根尼龍紮帶,那塑膠的材質在黑暗中幾乎看不見,卻帶著束縛與終結的意味。他將它們緊緊攥在手心。
沒有再猶豫。他伸出空著的右手,握住了通往室內的玻璃門冰冷的金屬門把。極其緩慢地、無聲地向下一壓。門鎖的機械結構發出輕微到幾乎不存在的「咔」一聲輕響。他輕輕向前推動。門軸保養得很好,沒有發出任何噪音,門縫悄然擴大。
一股更強烈的、混合著昂貴香氛和木質家具氣息的溫暖空氣撲面而來。門後,是林家的廚房。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條狀的光柵,勉強照亮了不銹鋼流理台冰冷的輪廓和高檔廚具模糊的影子。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透著中產階級精緻的冷漠。
陳明哲側身閃入,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沒有激起一絲漣漪。玻璃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他背靠著冰涼的冰箱門,讓自己的輪廓隱藏在大型廚具的陰影裡。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整個廚房,確認安全。然後,他將視線投向廚房通往客廳的拱門。客廳裡一片漆黑,只有從樓梯方向透下來極其微弱的光線。目標在二樓。那條通往二樓的木質樓梯,就在客廳的盡頭。
他開始移動。每一步都經過精心的計算,腳掌外緣先著地,再緩緩放下重心,像走在布滿地雷的雷區。帆布鞋底踩在光滑的瓷磚上,沒有絲毫聲響。穿過拱門,進入客廳。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絨布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只有縫隙裡漏進幾縷極淡的月光,勾勒出昂貴沙發、玻璃茶几、大尺寸電視螢幕的模糊輪廓。空氣中殘留著一絲雪茄的氣息,那是林文彬的喜好。這氣味像一根引信,瞬間點燃了陳明哲眼底壓抑的冰焰。他強迫自己忽略,目光死死鎖定前方那條在昏暗中向上延伸的樓梯。
他靠近樓梯口。老房子的木質樓梯,即使保養得再好,也難免有些微聲響。他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手繪圖上標註的位置——從下往上數,第七級和第九級台階會發出比較明顯的吱呀聲。他像一個幽靈,精準地避開那兩級,腳掌落在靠近牆壁、結構更穩固的邊緣。身體微微前傾,將重量分散。每一次抬腳、落足,都慢到了極致,也輕到了極致。整個過程,只聽到自己血液衝擊耳膜的轟鳴,以及心臟沉悶如鼓的撞擊聲在顱腔內迴盪。鐵錘冰冷的觸感從左手掌心傳來,是這瘋狂世界中唯一的錨點。
終於,他踏上了二樓的走廊。鋪著柔軟的羊毛地毯,踩上去如同陷入無聲的沼澤。走廊兩側有幾扇緊閉的房門。主臥室在走廊盡頭,左側。門縫下方,沒有透出任何光線。一片死寂。
目標就在裡面。
陳明哲停在主臥室的門前。這是一扇實木門,質感厚重,門鎖是常見的喇叭鎖。他沒有絲毫停頓,再次掏出了那張萬能的硬塑膠卡片。動作比在後門時更加精準、迅捷。卡片插入縫隙,手腕靈巧地一抖、一撥。
「咔。」
輕微到幾乎是幻聽的彈簧跳動聲。門鎖開了。
他沒有立刻推門。他將耳朵輕輕貼在冰冷的木門上,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精神傾聽。門內,是絕對的寂靜。只有……只有兩個人均勻、綿長的呼吸聲。一個略顯粗重,帶著輕微的鼾聲(林文彬)。另一個則細微平緩(張美惠)。他們睡得很沉,對即將降臨的滅頂之災毫無所覺。
陳明哲緩緩直起身。他將那兩根尼龍紮帶塞回口袋。現在還不需要這個。他雙手握緊了鐵錘的長柄,指關節因為極度的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冰冷的錘柄似乎汲取了他身上最後一絲屬於「人」的溫度。他調整了一下呼吸,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點幽火燃燒到了極致,冰冷、純粹、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所有的前因後果,所有的痛苦絕望,所有的精心策劃,都凝聚在這一刻,凝聚在這柄高舉過頭、閃爍著烏光的鐵錘之上!

他猛地抬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踹向那扇虛掩的實木門!
「砰——!!!」
一聲巨響如同驚雷,在死寂的豪宅內部轟然炸開!厚實的木門被狂暴的力量直接踹開,門板重重地撞擊在內牆上,發出痛苦的呻吟!巨大的聲浪在封閉的空間裡迴盪、震盪,瞬間撕碎了夜的寧靜!
門內,寬敞的主臥室瞬間暴露在走廊微弱的光線下。巨大的雙人床上,兩個被巨響驚醒的人影猛地彈坐起來,睡眼惺忪,滿臉驚駭和茫然,如同從噩夢中強行被拖入另一個更恐怖的現實!
「誰?!」林文彬驚恐的吼叫變了調。
陳明哲的身影,如同從地獄裂縫中撲出的惡鬼,挾帶著門外走廊的陰風和毀滅一切的狂暴氣息,一步跨入了房間!他的臉在陰影中扭曲變形,深陷的眼窩裡燃燒著非人的光芒,牙齒在黑暗中森然外露。那柄沉重的鐵錘,被他雙手高舉過頂,烏黑的錘頭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劃出一道充滿死亡氣息的弧線,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沒有絲毫遲疑,沒有半分憐憫,以雷霆萬鈞之勢,朝著離門最近、剛剛坐起的林文彬的頭顱,狠狠砸落!
「啊——!」 驚恐到極致的尖叫只來得及發出一半。
「咚!!!」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臟驟停的鈍響!像是裝滿濕沙的麻袋從高處重重砸在水泥地上!鐵錘的羊角尖端,毫無阻礙地破開了柔軟的頭皮、脆弱的顱骨,深深地楔了進去!
林文彬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猛地向後一仰,重重倒回柔軟的羽絨枕頭上。他雙目圓睜,瞳孔在瞬間擴散到最大,裡面凝固著無邊的驚駭和難以置信。額頭上,一個觸目驚心的、邊緣不規則的深洞赫然出現,暗紅色的血液混雜著灰白色的腦組織,如同打翻的顏料,瞬間噴濺出來!溫熱的、帶著濃烈腥氣的液體呈放射狀濺射在雪白的床頭軟包上,濺在昂貴的絲絨床罩上,也濺了幾滴在旁邊張美惠慘白如紙的臉上。
時間彷彿在這一聲悶響中被徹底凝固、碾碎。
張美惠的尖叫終於衝破了喉嚨的封鎖,尖銳、淒厲、充滿了穿透靈魂的恐懼,在臥室封閉的空間裡瘋狂迴盪:「啊——!!!殺人啦!!救命啊——!!!」她像一隻受驚的兔子,手腳並用地向後縮去,身體因極度的恐懼而劇烈顫抖,本能地想要逃離這血腥的地獄。
陳明哲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停滯。一擊得手,林文彬的頭顱如同被砸爛的西瓜般塌陷下去,鮮血汩汩湧出,迅速染紅了大片床單。但這景象沒有讓他產生任何波動,那雙燃燒著冰焰的眼睛,已經死死鎖定了下一個獵物——床上那個發出刺耳尖叫的女人。
「閉嘴!」一聲沙啞、如同砂輪摩擦金屬的低吼從他喉嚨裡擠出。他猛地拔出深陷在顱骨裡的鐵錘,帶出一溜黏稠的血漿和碎骨。溫熱的液體順著錘頭滴落在地毯上,發出輕微的「噗噗」聲。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調整姿勢,藉著拔錘的力道,手腕一轉,沉重的鐵錘劃過一道更短促、更暴戾的弧線,帶著風聲,狠狠砸向正驚恐後退的張美惠!
張美惠只來得及抬起手臂,徒勞地想要格擋這來自地獄的兇器。
「咔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鐵錘砸在她的左臂小臂上,力量是如此巨大,瞬間將那纖細的手臂砸成了一個詭異扭曲的角度!碎裂的骨頭刺破皮肉,白森森的茬口暴露在空氣中!
「呃啊——!」 張美惠的尖叫變成了痛苦的慘嚎,身體因劇痛而痙攣扭曲。
陳明哲的臉上濺滿了溫熱的點狀血跡,如同地獄歸來的惡鬼刺青。他對她的慘嚎充耳不聞,眼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殺戮意志。他一步踏上柔軟的床墊,腳下傳來令人噁心的濕滑觸感——是林文彬湧出的血。他高舉鐵錘,這一次,目標是張美惠驚恐扭曲的臉龐!
「不…不要…明哲…求…求你…錢…錢我們…」張美惠涕淚橫流,斷斷續續地哀求著,劇痛和恐懼讓她語無倫次。
「錢?」陳明哲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起伏,如同寒冰摩擦,「阿慧的命,你還得起嗎?」最後一個字落下的瞬間,鐵錘帶著他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絕望,如同墜落的隕石,狠狠砸落!
「噗嗤!」
這一次是更沉悶、更黏膩的聲響。錘面結結實實地砸在張美惠的額頭中央!她的頭顱猛地向後一仰,撞在堅硬的床頭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整個前額瞬間塌陷下去一個可怖的凹坑!鮮血、腦漿、碎裂的骨頭混合在一起,呈噴射狀濺滿了床頭板和後面的牆壁!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那雙因恐懼和痛苦而圓睜的眼睛,瞳孔瞬間擴散開來,徹底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瞪著裝飾華麗的天花板。哀求聲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漏氣般的怪響,隨即徹底歸於死寂。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充斥了整個奢華的臥室。新鮮的、溫熱的血液從兩具殘破的軀體上汩汩湧出,迅速浸透了昂貴的絲絨床罩、雪白的羽絨枕頭,匯聚成泊,沿著床墊邊緣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毯上,發出單調而恐怖的滴答聲。房間裡只剩下這聲音,以及陳明哲自己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
他站在血泊中央,腳下是柔軟的床墊和溫熱黏膩的液體。雙手依舊緊緊握著那柄沾滿了紅白穢物的鐵錘,錘頭還在緩緩滴落著粘稠的血滴。他微微佝僂著背,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腦漿的腥氣就瘋狂地湧入他的鼻腔、喉嚨,直衝腦髓。胃部一陣翻江倒海般的痙攣,喉頭湧起強烈的嘔吐感,但他死死咬住了牙關,將那噁心感強壓下去。汗水混合著濺上的血點,從他蠟黃的額頭、臉頰不斷滑落,留下蜿蜒的痕跡。
成了。林文彬,張美惠。兩個名字,兩條命。借據上的血債,阿慧的命,用他們的血,還了。
一股虛脫般的空虛感,混合著某種病態的、毀滅後的巨大釋放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鬆弛,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栽倒在血泊裡。
然而,就在這意識即將陷入短暫空白的瞬間,一種更尖銳、更冰冷的警兆,如同毒蛇的獠牙,猛地刺入他的腦海!不對!太安靜了!除了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血滴落的聲音……還有一種聲音!一種極其輕微、但絕不該在死寂的臥室裡出現的聲音!
滴…嗒…滴…嗒…
不是血滴落在地毯上的聲音。那聲音更清脆,更規律,像是……水滴落在光滑的磁磚上?而且,來源……不是臥室內!聲音似乎來自……臥室內配套的、此刻門扉緊閉的豪華主衛浴!
陳明哲霍然抬頭!深陷的眼窩裡,那剛剛因殺戮完成而稍有渙散的冰冷火焰,瞬間重新凝聚、爆燃!他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受傷野獸,猛地轉過身,沾滿血漿和腦漿的鐵錘再次被他本能地緊握,橫在身前,鋒利的羊角尖端對準了那扇緊閉的、磨砂玻璃的浴室門!
門縫下方,沒有透出燈光。一片漆黑。
但是,那滴答聲……清晰無比!滴…嗒…滴…嗒… 規律得如同死神的腳步!
是誰?!裡面還有人?!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他混亂的思緒。林文彬夫婦有個兒子!在北部讀大學!但……現在是暑假!難道……回來了?還是……有其他人?
一股寒意,比臥室裡冷氣的溫度更低、更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脊椎尾椎骨竄起,直衝頭頂!渾身的汗毛在剎那間倒豎起來!剛剛沉澱下去的殺意和狂暴,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未知的恐懼瞬間點燃、攪動、發酵成一種更加混亂、更加危險的狀態!他死死盯著那扇磨砂玻璃門,彷彿要穿透它,看清裡面隱藏的東西。門後那片濃重的黑暗,此刻充滿了無窮無盡的、令人窒息的惡意。
滴…嗒…
聲音還在繼續。像一根冰冷的針,一下下扎在他的神經上。
「誰?!出來!」他壓低聲音嘶吼,喉嚨乾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握著鐵錘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關節發白,微微顫抖著。
浴室裡,沒有任何回應。只有那持續不斷、規律得詭異的滴水聲。滴…嗒…滴…嗒… 在死寂的、瀰漫著濃烈血腥的臥室裡,這聲音被無限放大,帶著一種令人瘋狂的穿透力。
陳明哲的眼角劇烈地抽搐著。他像一頭陷入絕境的困獸,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挪動腳步。沾滿黏膩鮮血的帆布鞋踩在浸透血液的地毯上,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咕嘰」聲。他繞開中央的大床和上面的兩具殘骸,身體緊貼著冰冷的牆壁,一點點地向那扇緊閉的浴室門靠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刀鋒之上。他的呼吸壓抑到了極致,全部感官都提升到了頂點,捕捉著門後哪怕最細微的動靜。
距離浴室門只有三步之遙。那磨砂玻璃後面,依舊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什麼也看不清。但那股無形的、冰冷的、充滿窺視感的惡意,卻如同實質的潮水,從門縫裡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纏繞著他,讓他幾乎窒息。滴答聲近在咫尺,無比清晰。
突然!就在他即將觸碰到浴室門把手的瞬間——
「啪嗒!」
一聲輕微但清晰的脆響,從浴室內部傳來!像是……像是某個小物件掉落在磁磚地面上的聲音!
陳明哲渾身劇烈一震,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所有的神經在這一刻繃緊到了極限!恐懼與殺意交織成的風暴在他腦海中瘋狂肆虐!是誰?!到底是誰在裡面?!是那個兒子?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滾出來!」他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如同野獸般的咆哮,再不猶豫!沾滿血污的左手猛地伸出,狠狠抓住浴室門那冰冷的金屬門把!觸手一片滑膩,不知是汗還是血。他用力一擰,一推!
「哐當!」
磨砂玻璃門被粗暴地推開,撞在內牆上!門內的景象,瞬間暴露在臥室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下!
陳明哲瞳孔驟然收縮!握著鐵錘的右手肌肉緊繃到了極致,手臂高高揚起,準備迎接門後可能撲出來的任何東西!
然而,浴室裡……空無一人。
寬敞的乾濕分離設計。光潔的進口大尺寸磁磚地面反射著微弱的光。巨大的按摩浴缸,光亮的鍍鉻水龍頭……一切都靜止著。只有洗手台上方的鍍鉻水龍頭,沒有完全關緊,一滴晶瑩的水珠,正在龍頭口慢慢凝聚、拉長,然後——
滴…嗒…
墜落在下方白瓷洗手盆的底部,發出清脆而孤寂的迴響。
聲音的來源,只是這個。
剛才那聲「啪嗒」?陳明哲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地面。在洗手盆下方的陰影裡,一個小小的、圓柱形的東西靜靜地躺在那裡——一支牙膏。大概是剛才推門的震動,讓它從台盆邊緣滑落了。
空無一人。
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如同被拉到極限的弓弦,在這一刻驟然失去了目標。那股巨大的、由殺戮和高度緊張積蓄起來的力量,瞬間失去了著力點。強烈的虛脫感如同海嘯般席捲而來,幾乎將他徹底淹沒。陳明哲的身體晃了兩晃,後背重重地靠在冰冷的浴室門框上,才勉強穩住沒有倒下。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恐懼殘留。冷汗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內裡的衣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
是幻聽?是過度緊張下的錯覺?他死死盯著那支掉落的牙膏和滴水的龍頭,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點冰焰劇烈地跳動著,充滿了混亂和懷疑。剛才那強烈的被窺視感,那幾乎令人窒息的惡意……難道真的只是自己殺人後極度緊張下的幻覺?
但那股寒意,依舊縈繞不散。像一條冰冷的蛇,纏繞在他的脖頸上。
不行!不能久留!必須立刻離開!這個念頭如同警鐘,在他混亂的腦海中轟然敲響。無論剛才是不是幻覺,這裡都是修羅地獄!血腥味太重了!隨時可能引來鄰居的注意!警笛聲隨時可能撕裂府城的夜空!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強撐著幾乎虛脫的身體,猛地站直。最後看了一眼空蕩蕩、只有滴水聲迴盪的浴室,那詭異的滴答聲此刻聽來卻充滿了嘲諷。他不再猶豫,轉身衝出浴室。
臥室裡,血腥的場景在微弱光線下如同地獄繪卷。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床上那兩團模糊的血肉,視線快速掃過房間。必須清理痕跡!不能留下指向自己的證據!他衝到床邊,粗暴地掀開被血浸透的被子,在林文彬已經冰冷的屍體上摸索。手指觸碰到濕滑黏膩的衣料和冰冷僵硬的皮肉,胃裡又是一陣翻攪。他強忍著,終於在林文彬睡褲的口袋裡,摸到了一個硬硬的長方形物體——手機!
他將手機胡亂塞進自己的夾克口袋。然後,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整個房間。沒有時間細緻搜索了!他的視線落在了床頭櫃上。上面放著一個打開的、精緻的女式錢包,大概是張美惠睡前隨手放的。他一把抓過,看也不看裡面的現金和卡片,直接將整個錢包塞進了工具袋。製造搶劫假象!擾亂警方視線!
做完這一切,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修羅場。空氣中濃稠的血腥味幾乎讓他窒息。他猛地轉身,衝出主臥室,沾滿血漿的鞋子在走廊柔軟的地毯上留下一個個清晰、黏膩的暗紅色腳印。他沿著原路,衝下樓梯,刻意避開了會發出聲響的台階。衝過死寂、瀰漫著雪茄和香氛氣味的客廳。衝過瀰漫著食物氣息的廚房。拉開後陽台的玻璃門,衝入冰冷的夜風中。
後院的景象讓他心頭猛地一緊!剛才他進來時虛掩著的後院鑄鐵門,此刻……竟然是微微敞開的!一條足以容納一人通過的縫隙!夜風正從那裡灌進來!
怎麼可能?!他進來後明明反手帶上了!雖然沒鎖,但絕對是關嚴實的!難道……剛才不是幻覺?真的有人?!在他殺戮的時候……在他進入浴室查看的時候……有人從這裡溜出去了?!
一股比臥室裡的血腥味更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喉嚨裡發出低沉的、意義不明的嘶吼,猛地衝向後門!工具袋在身側劇烈地晃動。
他衝出後院,衝進了狹窄、堆滿垃圾桶、散發著腐臭的防火巷。巷子裡一片漆黑,只有遠處巷口透進一點模糊的路燈光暈。他像沒頭蒼蠅一樣,目光瘋狂地掃視著兩側骯髒的牆壁和地面。地上濕漉漉的,有積水和垃圾。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釘在了靠近巷口的地面上!
在骯髒濕滑的水泥地上,在昏暗的光線下,清晰地印著……一個腳印!
不是他自己的帆布鞋印!那印痕更大,鞋底的紋路完全不同,是粗獷的、類似登山靴或工作靴的深齒紋!而且,那印痕的邊緣,沾著一抹刺眼的、尚未完全乾涸的暗紅色!
血跡!從林家帶出來的血跡!
腳印的方向,指向巷口之外,指向梧桐巷更深處、更幽暗的未知方向。
第三個人!真的還有第三個人!在他殺戮的時候,就在這個房子裡!甚至……可能目睹了一切!然後,在他進入浴室查看滴水聲的時候,從後院溜走了!
「誰?!是誰?!」陳明哲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狼般的低嚎,聲音在狹窄的防火巷裡迴盪,充滿了驚恐和狂怒。他像一頭髮瘋的公牛,不顧一切地朝著腳印延伸的方向,朝著巷口那片未知的黑暗,狂奔而去!
沉重的工具袋劇烈地拍打著他的身體,鐵錘在裡面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衝出防火巷,衝進了梧桐巷略顯寬敞的巷道。巷子裡空蕩蕩的,只有路燈投下昏黃的光圈。他猛地剎住腳步,胸膛劇烈起伏,像拉破的風箱。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瘋狂地掃視著巷子的兩頭。
左邊,是梧桐巷通往永福路大路的方向,燈光相對明亮些。空無一人。
右邊,是梧桐巷更深處,光線愈發昏暗,盡頭彷彿連著更濃的黑暗,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依舊……空無一人!
那個沾血的腳印……出了防火巷,似乎就消失了?或者,融入了其他污跡?或者……被刻意掩蓋了?
人呢?!那個該死的、如同幽靈般的第三人呢?!
「呃啊——!」極度的挫敗感、被窺視的恐懼、以及行跡可能暴露的致命危機,如同三條毒蛇,狠狠噬咬著陳明哲的神經。他發出一聲痛苦而憤怒的低吼,猛地揮起手中的鐵錘,狠狠砸向旁邊一個無辜的、印著咖啡館Logo的金屬垃圾桶!
「哐當!!!」一聲巨響在寂靜的巷子裡炸開!垃圾桶被砸得嚴重變形,巨大的聲浪在兩側的老屋牆壁間來回碰撞、迴盪!如同一個驚雷,徹底撕碎了梧桐巷偽裝的寧靜!
幾乎在同一瞬間!
「汪汪汪!」
「汪汪!嗚——!」
附近幾戶人家院子裡的狗,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動,猛地狂吠起來!尖銳、急促、充滿警示意味的犬吠聲此起彼伏,瞬間劃破了府城深夜的寂靜!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
緊接著,距離最近的、37號隔壁那棟透天厝二樓的燈光,「啪」地一聲亮了!窗簾被猛地拉開一角,一張睡眼惺忪、帶著驚疑和警惕的中年男人的臉探了出來,目光迅速鎖定了巷子中央那個揮舞鐵錘、形如惡鬼的身影!
「喂!幹什麼的?!搞什麼東西?!」男人驚怒的吼聲從樓上傳來。
完了!暴露了!
陳明哲的腦海中「轟」的一聲!最後一絲理智被徹底炸飛!極致的恐懼瞬間轉化為亡命的瘋狂!他再也顧不上尋找那個幽靈般的第三人,也顧不上思考腳印的去向。活下去!逃出去!這是此刻唯一燃燒的念頭!
他像一頭被火光驚擾的野獸,猛地轉身,不再看那亮燈的窗戶,也不再管狂吠的狗群,將沾血的鐵錘往工具袋裡一塞,拉鏈都來不及完全拉好,便朝著梧桐巷與陰陽巷相反的方向——永福路大路,發足狂奔!
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巷子裡咚咚作響,如同喪鐘敲打。他衝出梧桐巷口,衝上了燈光相對明亮的永福路。深夜的街道車輛稀少,但路燈明亮。他這副渾身血污、形跡可疑、背著一個鼓鼓囊囊袋子的模樣,在燈光下無所遁形!
「站住!」身後,傳來那個樓上男人更響亮的吼叫,似乎還夾雜著開窗和撥打電話的聲音!「有可疑的人!快報警!」
警報!警報!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陳明哲的靈魂上!他更加瘋狂地奔跑,肺部火燒火燎,心臟快要炸開!慌不擇路!他衝過馬路,無視了遠處駛來的車燈和刺耳的剎車聲與咒罵聲!只想一頭扎進前方的黑暗裡!
前方,是赤崁樓巨大、沉默、在景觀燈照射下泛著詭異紅光的龐然輪廓。樓下,是縱橫交錯、如同迷宮般狹窄深邃的巷弄——那是府城的心臟,也是無數罪惡與秘密的藏身之所。
他像一顆出膛的、失控的子彈,一頭撞進了赤崁樓西側那條最為陰暗、據說連白天都少有人行的「鬼仔巷」。巷子狹窄得僅容一人側身,兩側是斑駁脫落、長滿青苔的高牆,牆縫裡滋生著蕨類植物,散發著濃重的濕氣和陳腐氣息。頭頂是交錯的電線和違章搭建的屋簷,將本就微弱的月光徹底遮蔽。腳下是濕滑、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積著污水。黑暗濃稠得如同墨汁,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身後的追喊聲、犬吠聲,被高牆阻隔,瞬間變得遙遠而模糊。
陳明哲背靠著冰冷、滑膩、長滿苔蘚的牆壁,身體因劇烈的奔跑和極度的恐懼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他張大嘴,貪婪地、無聲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和巷子裡陰溝的腐臭。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頭、鬢角、後背瘋狂湧出,浸透了衣物,帶來刺骨的冰涼。
暫時……安全了?他不敢確定。赤崁樓巨大的陰影如同怪獸般籠罩著這條深巷,壓得人喘不過氣。空氣中那股陰冷的氣息,比陰陽巷更甚。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只有他自己心臟瘋狂擂鼓般的跳動聲,以及……以及血液衝擊耳膜產生的、持續不斷的轟鳴。
轟鳴聲中,幻覺再次如潮水般襲來。黑暗中,牆壁開始蠕動、流淌,無數細小的、黑色的東西在腳下、在牆縫裡、在頭頂的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爬行、匯聚。是蟑螂!密密麻麻!油亮、巨大的蟑螂!它們從四面八方向他湧來!爬上他的腳踝!鑽進他的褲管!他驚恐地想要拍打,想要跺腳,卻發現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
「滾開!」他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嘶啞的、充滿恐懼的低吼,猛地甩頭,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
幻象消失了。只有無邊的黑暗和死寂。
但那股被窺視的感覺……卻並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強烈了!就在這條深巷的某個角落,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處,彷彿有一雙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正穿透黑暗,死死地盯著他!如同跗骨之蛆!
是那個第三人?!那個幽靈?!他追來了?!他怎麼可能知道我在這裡?!
陳明哲的神經再次繃緊到了極致!他猛地轉頭,充血的眼睛在黑暗中徒勞地掃視著,試圖找出那窺視感的來源。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黑暗。
突然!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被心跳聲掩蓋的摩擦聲,從巷子更深處傳來!
沙…沙…沙…
像是……鞋底輕輕摩擦濕滑石板的聲音!而且……越來越近!
「誰?!」陳明哲發出一聲驚恐至極的厲喝,聲音在狹窄的巷子裡撞出空洞的回音。他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從靠著的牆壁上彈開,後背緊貼著另一側冰冷濕滑的牆壁,沾滿血污的右手,本能地、顫抖著伸向工具袋裡的鐵錘!
沙…沙…沙…
那聲音停頓了一下。隨即,又響了起來。更近了!彷彿就在幾步之外!
陳明哲的呼吸驟然停止!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頂!他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那片絕對的黑暗深淵!握著錘柄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指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黑暗深處,一個模糊的、比黑暗更濃重的輪廓,緩緩地、無聲無息地……浮現了出來。
鬼仔巷深處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空氣中瀰漫著經年累月的濕氣、苔蘚的腥甜和陰溝淤泥的腐敗氣味,沉甸甸地壓在陳明哲的肺葉上。他背脊緊貼著冰冷滑膩、長滿青苔的牆壁,渾身每一根神經都繃緊到了極限,發出瀕臨斷裂的呻吟。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巨響,幾乎要蓋過那越來越近的、令人窒息的——
沙…沙…沙…
鞋底摩擦濕滑石板的聲音,如同毒蛇滑過落葉,清晰、穩定、帶著一種冰冷的壓迫感,從巷子絕對的黑暗深處傳來。越來越近!
恐懼,純粹而原始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灌滿了陳明哲的骨髓。他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緣的困獸,沾滿血污的右手猛地探入工具袋,死死攥住了那柄冰涼、沉重、沾滿林文彬夫婦腦漿與鮮血的羊角鐵錘!堅硬的木柄硌著他因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的手掌,是這瘋狂世界裡唯一的實感。
「誰?!滾出來!」他嘶吼著,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而撕裂變調,在狹窄的巷弄間撞擊出空洞而詭異的回音。
沙…沙…沙…
腳步聲沒有停頓,沒有回應。依舊穩定地、不疾不徐地逼近。那聲音彷彿直接踩踏在他的神經上。
黑暗中,一個模糊的輪廓緩緩浮現。比周圍的墨色更深沉,幾乎沒有具體的形狀,只是一個不斷蠕動、擴張的陰影。它吞噬著本就微弱的光線,帶著一種非人的質感,緩緩地向陳明哲壓迫而來。沒有臉,沒有五官,只有純粹的、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凝聚體。

「呃啊啊啊——!」極致的恐懼瞬間點燃了亡命的瘋狂!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理智!陳明哲雙眼瞬間被血絲充滿,喉嚨裡爆發出非人的嚎叫!他不再去想這到底是人是鬼,是幻是真!他只想摧毀!毀掉這逼近的恐怖!他像一頭失控的蠻牛,雙腳猛地蹬地,沾滿血污和污泥的帆布鞋在濕滑的石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高舉起沉重的鐵錘,身體爆發出最後的、不顧一切的力量,朝著那團蠕動的黑暗,狠狠砸了過去!動作狂暴而毫無章法,帶著毀滅一切的絕望!
呼——!
鐵錘撕裂空氣,發出沉悶的呼嘯!
然而,預想中擊中實體的鈍響沒有出現。沉重的鐵錘如同砸進了虛無,毫無阻礙地穿過了那團濃黑的陰影!巨大的慣性帶著陳明哲的身體向前猛地一個趔趄!他收勢不住,腳下濕滑的石板成了致命的陷阱!
噗通!嘩啦——!
陳明哲整個人重重地向前撲倒,結結實實地摔進了巷子中央一灘散發著惡臭、漂浮著垃圾的污黑積水裡!冰冷、黏膩、充滿腐敗氣息的污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口鼻!工具袋裡的鐵錘和管鉗發出沉重的碰撞聲,濺起骯髒的水花。他劇烈地嗆咳起來,污水混雜著血腥味湧入喉嚨,帶來火燒火燎的劇痛和強烈的嘔吐感。
「咳咳咳……呃嘔……」他掙扎著,手腳並用地想從污水中爬起,狼狽不堪。
就在他掙扎的瞬間,頭頂上方,那團被他鐵錘“穿過”的濃重黑暗,如同被驚擾的煙霧,無聲地、緩慢地……散開了。
沒有攻擊,沒有實體。彷彿剛才那令人窒息的逼近感,那清晰的腳步聲,都只是他極度緊張和血腥殺戮後產生的、一場逼真到極致的集體幻覺。
巷子裡,重歸死寂。只有他劇烈的嗆咳聲、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以及污水從他身上滴落的聲音。滴答…滴答… 像在嘲笑他的狼狽與瘋狂。
陳明哲終於掙扎著跪坐起來,上半身脫離了污臭的水窪。冰冷的污水順著他灰白的頭髮、蠟黃的臉頰、沾滿血污和污泥的衣服不斷流淌。他劇烈地喘息著,肺部火辣辣地疼。他抬起頭,驚魂未定地看向剛才黑暗凝聚的地方。那裡空空如也。只有巷子兩側斑駁、濕滑、沉默的高牆,以及頭頂一線被違建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墨藍色的夜空。
是幻覺?真的是幻覺?那腳步聲……那被窺視感……那林宅浴室詭異的滴水聲……防火巷裡帶血的腳印……難道,都是他崩潰的神經編織出來的噩夢?
一股巨大的虛脫感和更深的自我懷疑,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疲憊不堪的靈魂。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污穢和暗紅血漬的雙手,看著工具袋裡那柄在污水中浸泡過、更顯猙獰的鐵錘,胃裡翻江倒海。阿慧絕望的臉,林文彬塌陷的頭顱,張美惠扭曲的手臂和額頭上的凹坑……血腥的畫面不受控制地湧現。他猛地彎下腰,對著骯髒的積水,劇烈地嘔吐起來,卻只吐出一些酸水和苦膽汁。
「呃…呃…」他痛苦地乾嘔著,眼淚鼻涕混雜著污水流下。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不行……不能死在這裡……他掙扎著,用盡力氣,拖著沉重的、濕透的身體,扶著冰冷滑膩的牆壁,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工具袋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掛在身側。他必須離開!離開這條該死的鬼仔巷!離開赤崁樓這片巨大的陰影!去哪裡?哪裡能躲?
陰陽巷!那個廢棄的老水電行!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暫時安全的巢穴!
求生的慾望再次壓倒了身體的極限和不適。他辨認了一下方向,像一具行屍走肉,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濕滑的石板路,朝著巷子另一端微弱的光暈——那應該是通往民族路的方向——艱難地挪動。每一步都伴隨著污水從身上滴落的聲音,以及沉重的、如同垂死掙扎的喘息。
不知走了多久,彷彿穿越了漫長的時光隧道。前方巷口的光線越來越清晰。他終於掙扎著走出了鬼仔巷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重新站在了民族路相對寬敞、被路燈照亮的人行道上。深夜的涼風吹來,讓他濕透的身體瞬間感到刺骨的冰寒,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顫。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那件同樣濕透、散發著污水和血腥混合怪味的黑色防風夾克,試圖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像一個真正的幽靈,低著頭,盡可能縮小自己的存在感,沿著民族路邊緣的陰影,朝著西門路的方向移動。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神經質地觀察著周圍。偶爾有車輛呼嘯而過,刺眼的車燈掃過,都讓他心臟驟停,下意識地想要撲進旁邊的陰溝裡躲藏。他避開所有可能出現監視器的路口,專挑狹窄、陰暗、四通八達的小巷子穿梭。神農街飄來的食物香氣讓他胃部痙攣,大天后宮緊閉的朱紅色大門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獸。府城夜晚的喧囂被他自動過濾,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血液衝擊耳膜的轟鳴。
當他終於看到陰陽巷那狹窄、幽深、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入口時,幾乎有一種虛脫般的慶幸。他像逃命的野獸回到巢穴,毫不猶豫地一頭扎了進去。巷子裡的陰冷氣息包裹著他,此刻竟帶來一絲扭曲的“安全感”。他快步走到深處那座破舊的鐵皮屋前,掏出鑰匙。手抖得厲害,鑰匙在鎖孔裡磕碰了幾下,才終於插進去。
嘎吱——
生鏽鐵門被拉開的刺耳聲響,在寂靜的巷子裡格外驚心。他閃身進去,反手重重地將門關上、鎖死!沉重的撞擊聲在狹小的空間裡迴盪,如同關閉了通往地獄的門扉。
「砰!」
他將沉重的工具袋隨手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整個人靠著冰冷的鐵門,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順著門板緩緩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劇烈的喘息聲在死寂的房間裡迴盪,如同破舊的風箱。他蜷縮在黑暗中,雙手抱住膝蓋,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寒冷、恐懼、血腥的記憶、極度的疲憊、以及那揮之不去的、被幽靈窺視的感覺,如同無數冰冷的觸手,將他緊緊纏繞、撕扯。阿慧自殺時那空洞的眼神,林文彬腦漿迸裂的瞬間,張美惠斷臂的白骨……無數血腥的畫面在眼前瘋狂閃現、重疊。胃部再次劇烈抽搐,他猛地彎下腰,對著骯髒的地面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只有無盡的痛苦和冰冷的絕望。
「呃…阿慧…對不起…對不起……」他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的、帶著哭腔的囈語,眼淚混雜著臉上未乾的污水和血漬,無聲地滑落。
不知過了多久,身體的顫抖才稍稍平復了一些。極度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湧來,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但他不敢睡。閉上眼睛,就是無邊的血色和黑暗中窺視的眼睛。他掙扎著爬起來,摸索著打開了懸掛在頭頂那盞唯一的、蒙滿灰塵的黃色燈泡。昏黃的光線灑下,照亮了這不足十坪的狹小空間,也照亮了他此刻的狼狽與猙獰。
他像一具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濕屍。頭髮一綹綹黏在額頭和臉頰,蠟黃的臉上濺滿了暗紅色的點狀血跡,有些已經乾涸發黑,有些被污水暈開,形成詭異的污漬。深陷的眼窩周圍是濃重的黑影,眼白佈滿血絲,眼神空洞而狂亂。身上的黑色夾克和灰色T恤濕透,緊貼在身上,顏色深一塊淺一塊,散發著污水、血腥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氣味。褲子和鞋子更是沾滿了泥濘和污穢。
他踉蹌著走到角落那個佈滿水漬和鏽跡的洗手盆前。盆邊的破鏡子碎片裡,映照出他扭曲變形、如同惡鬼般的臉。他擰開水龍頭。鏽蝕的管道發出痛苦的呻吟,流出帶著鐵鏽味的細小水流。他瘋狂地掬起冰冷的水,潑在自己的臉上、頭上,用力搓洗。冰水刺激著皮膚,帶來短暫的清醒。他撕扯著濕透、骯髒的上衣,想要脫掉,動作粗暴得像在撕扯一層令他厭惡的皮。
就在他脫下濕透的灰色T恤,露出瘦骨嶙峋、佈滿陳舊傷痕的上半身時,夾克內袋裡一個硬硬的東西硌了他一下。
林文彬的手機!
他動作一僵。冰冷的水珠順著他灰白的頭髮滴落在赤裸的肩頭。昏黃的燈光下,他緩緩地、帶著某種病態的儀式感,將那支沾著他手上血污和水漬的手機掏了出來。手機是嶄新的高階機型,冰冷的金屬邊框反射著微光。
為什麼要拿走它?當時是為了製造搶劫假象?還是……內心深處某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想要窺探林文彬最後秘密的扭曲慾望?
他盯著手機,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點餘燼般的火星再次幽幽亮起。手指因為冰冷和緊張而有些僵硬,他嘗試著按下側邊的電源鍵。
螢幕……竟然亮了!沒有密碼鎖!只有簡單的滑動解鎖圖案!
林文彬這種人,手機居然不設密碼?是過度自信,還是……大意了?陳明哲的心臟猛地一跳,一股夾雜著興奮和恐懼的電流竄遍全身。他顫抖著手指,在螢幕上劃過解鎖圖案。
主介面瞬間展現。背景是林文彬、張美惠和一個年輕男孩在國外某個著名景點前的全家福,三人都笑得陽光燦爛,透著金錢堆砌出來的幸福。這笑容此刻在陳明哲眼中,如同淬毒的尖刀,狠狠扎進他的心臟!阿慧絕望的血字彷彿就在眼前流淌!
他強忍著砸碎手機的衝動,手指顫抖著點開了簡訊圖標。收件箱裡充斥著各種生意往來、酒肉朋友的邀約、銀行通知……他快速滑動,目光如同鷹隼般搜尋著。突然,一個沒有儲存名字、但號碼尾數有些眼熟的號碼跳入眼簾!時間是……三天前!正是阿慧自殺的那天下午!
簡訊內容很簡短,只有一句話:
「明哲老婆沒了。錢準備好,月底前最後期限。不然,你知道後果。蟑螂王。」
發信時間:下午3點27分。
轟——!
陳明哲的腦海中如同引爆了一顆炸彈!所有的血液瞬間衝向頭頂!他握著手機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要拿捏不住!
蟑螂王!是地下錢莊!是那個逼死阿慧的魔鬼!是那個把他推入深淵的元兇之一!
這條簡訊……這條簡訊是在阿慧自殺後不久發出的!林文彬這個畜生!他不但騙走了他的錢,把他推向地下錢莊!他甚至……甚至可能早就和「蟑螂王」勾結在一起?!是他們聯手設局,一步步榨乾他,逼死了阿慧?!
「啊啊啊——!!!」一聲淒厲、痛苦、充滿了無盡悔恨與滔天恨意的咆哮,從陳明哲的喉嚨深處迸發出來!他像一頭徹底瘋狂的野獸,猛地將手機狠狠砸向對面佈滿油污的工具櫃!
砰!嘩啦——!
手機螢幕瞬間碎裂!碎片四濺!撞擊聲在狹小的鐵皮屋裡如同驚雷!
「林文彬!你該死!該死一萬次!蟑螂王!你也該死!都該死——!!」他嘶吼著,雙手瘋狂地抓扯著自己灰白的頭髮,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痙攣般顫抖!他後悔!後悔剛才讓林文彬死得太痛快了!應該讓他嘗盡世間所有的痛苦!還有「蟑螂王」!那個藏在陰溝裡的魔鬼!
就在他瀕臨徹底崩潰的邊緣,工具袋裡,那個被他從林家床頭櫃順手抓來的、張美惠的精緻錢包,因為他剛才粗暴的動作,滑落出來,掉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陳明哲血紅的眼睛,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盯住了那個錢包。一個更瘋狂、更黑暗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纏繞著憤怒與絕望的養分,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滋生!
他像一具被無形線繩操控的木偶,僵硬地彎下腰,撿起了那個沾著些許污漬的錢包。手指因為激動而顫抖得厲害,他粗暴地拉開拉鏈。裡面有厚厚一疊千元大鈔,幾張信用卡,一些會員卡和證件。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一張黑色的、質感特殊的信用卡上。卡片右下角,有一個燙金的、小小的昆蟲圖案——一隻線條簡練卻透著詭異猙獰感的蟑螂!
蟑螂卡!
這是「蟑螂王」地下錢莊內部流通的、象徵某種地位或特殊債務關係的卡片!他曾經在一個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同行那裡見過一次!林文彬家裡怎麼會有這個?!張美惠的錢包裡!
最後一絲懷疑也煙消雲散!證據!這就是林文彬和「蟑螂王」勾結的鐵證!他們是一夥的!他們聯手吸乾了他的血,逼死了他的阿慧!
復仇的烈焰不僅沒有因為林文彬夫婦的死而熄滅,反而因為這張該死的「蟑螂卡」和那條簡訊,如同被澆上了滾油,轟然爆燃,燒盡了他最後一絲名為理智的東西!目標瞬間轉移!下一個,必須是「蟑螂王」!那個藏在陰溝裡、操控著無數人命運的魔鬼!他要找到他!殺了他!用他的血,祭奠阿慧!
可是……「蟑螂王」是誰?他在哪裡?沒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他像真正的蟑螂一樣,隱藏在城市最骯髒的角落,只通過電話和冷酷的打手操控一切。
陳明哲的呼吸變得粗重而灼熱,他死死攥著那張冰冷的「蟑螂卡」,指關節捏得發白。深陷的眼窩裡,瘋狂的火焰熊熊燃燒。他需要線索!任何線索!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地上那個屏幕碎裂的手機。他撲過去,將它撿起。螢幕雖然碎裂成蛛網狀,但竟然奇蹟般地還能觸控操作!他顫抖著手指,點開了林文彬手機的通話記錄。
目光如同掃描器,飛快地過濾著一串串號碼。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一個同樣沒有儲存名字、但號碼格式與發送威脅簡訊給林文彬的那個號碼(“蟑螂王”的號碼)極其相似的號碼,出現在通話記錄裡!通話時間,就在昨天深夜!通話時長:7分32秒!
林文彬死前,還在和「蟑螂王」聯繫!
一股寒意混合著狂喜瞬間攫住了陳明哲!他死死記住了這個號碼!這是唯一的線索!他必須打過去!必須找到「蟑螂王」!
他不再猶豫。用自己那支早已欠費停機、破舊不堪的手機,顫抖著,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撥出了這個剛剛記下的號碼!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聽筒裡傳來單調的等待音。嘟…嘟…嘟… 每響一聲,都像重錘敲打在他的神經上。
漫長的十幾秒過去。就在他以為不會有人接聽,絕望即將再次吞噬他時——
咔嗒。
電話,接通了。
聽筒那頭,是一片絕對的、死寂的沉默。沒有呼吸聲,沒有背景噪音,只有一種沉重的、無形的壓力,透過電波,瞬間傳遞過來,扼住了陳明哲的咽喉!
「喂?」陳明哲壓低聲音,強迫自己發出一個音節,聲音沙啞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聽筒裡,依舊是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彷彿電話那頭連接的不是人間,而是無聲的地獄深淵。
幾秒鐘的絕對死寂,漫長得像幾個世紀。然後,一個冰冷、低沉、毫無任何情緒起伏、彷彿金屬摩擦般的聲音,緩緩地從聽筒那頭傳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陳明哲的耳膜:
「林文彬的債……你,還不起。」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和篤定,彷彿早已洞悉一切!
陳明哲渾身劇烈一震!如遭雷擊!手機差點脫手!對方知道是他!對方知道林文彬死了!甚至……可能知道他陳明哲就是兇手!「蟑螂王」!一定是「蟑螂王」!那冰冷的聲音,那洞悉一切的語氣!
「你…你是誰?!蟑螂王?!林文彬欠我的錢!是你和他聯手騙我!」陳明哲對著手機嘶吼起來,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變形。
「錢?」那個冰冷的金屬摩擦聲發出了一個極其短促、充滿嘲諷意味的氣音,如同毒蛇吐信。「你老婆的命,值多少?」
「你他媽混蛋——!」阿慧的名字被對方如此輕蔑地提起,瞬間點燃了陳明哲所有的瘋狂!他對著手機瘋狂咆哮:「你在哪裡?!出來!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呵。」又是一聲冰冷的嗤笑。「想找我?看窗外。」
看窗外?陳明哲猛地轉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盯向鐵皮屋唯一那扇被木板釘死、只留著幾道縫隙的氣窗!透過狹窄的縫隙,只能看到陰陽巷對面那堵同樣斑駁脫落的高牆。
什麼都沒有。
「你他媽耍我?!」陳明哲對著手機怒吼。
「看…仔…細…看…」那個冰冷的聲音,一字一頓,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戲謔和惡意。
陳明哲下意識地再次貼近氣窗的縫隙,充血的眼睛死死地、一寸寸地掃視著對面那堵在昏黃路燈光線下顯得格外陰森的牆壁。牆皮大塊脫落,露出深色的磚塊,牆根堆積著腐葉和垃圾。突然!他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
在牆壁靠近角落、光線最為昏暗的地方,在那片骯髒的陰影裡……有什麼東西在動!
不是老鼠,不是野貓。是……是密密麻麻、數不清的、油亮漆黑的東西!它們如同潮水般,從牆角的裂縫裡、從地面的腐葉堆下,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匯聚、蠕動、翻滾!是蟑螂!巨大的、油亮的、長著無數細腳的蟑螂!它們匯聚成一片不斷擴張、令人作嘔的黑色浪潮,在牆角的陰影裡瘋狂地湧動、堆疊!彷彿一顆正在跳動的、由無數蟲豸組成的黑色心臟!在那片翻滾的蟲潮中央,隱約形成了一個扭曲的、不斷變幻的圖案——一個巨大的、由蟑螂身體構成的、猙獰的骷髏頭輪廓!
「呃啊啊——!」陳明哲發出一聲驚恐到極致的慘叫!巨大的視覺衝擊混合著電話那頭冰冷的惡意,瞬間擊潰了他最後的心理防線!他像見了鬼一樣猛地向後彈開,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工具櫃上!手中的手機脫手飛出,「啪」地一聲摔在地上!通話,斷了。
「蟲子!蟲子!滾開!滾開啊!」他雙手瘋狂地在空中揮舞著,彷彿要驅散根本不存在的蟑螂,身體劇烈地顫抖,眼神徹底渙散,陷入了極度的混亂和幻覺之中!鐵皮屋狹小的空間裡,牆壁、地面、天花板,彷彿都開始蠕動,無數蟑螂的幻影從四面八方湧來!
就在這時——
砰!砰!砰!
鐵皮屋那扇生鏽的門板,突然被從外面用力地、急促地敲響!巨大的撞擊聲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陳明哲混亂的神經上!
「開門!警察!陳明哲!我們知道你在裡面!開門!」一個嚴厲、中氣十足的男聲穿透鐵皮,清晰地傳了進來!
警察?!怎麼可能?!他們怎麼找到這裡的?!這麼快?!
如同冰水澆頭,極致的恐懼瞬間壓倒了瘋狂的幻覺!陳明哲的動作猛地僵住,揮舞的手臂停在半空。他血紅的眼睛裡,只剩下純粹的、亡命的驚駭!被發現了!被堵在巢穴裡了!完了!
「開門!不要做無謂的抵抗!重複一遍!開門!」門外的吼聲更加嚴厲,伴隨著更加沉重的撞擊聲!整扇鐵皮門都在劇烈震顫,灰塵簌簌落下!
跑!必須跑!從後窗!陳明哲的腦海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爆發出最後的力量,不再管滿地的狼藉和破碎的手機,甚至不再管那個裝著兇器的工具袋!他猛地轉身,撲向鐵皮屋後牆那扇同樣被木板釘死、但相對薄弱的氣窗!他抄起旁邊地上一個沉重的廢棄鐵製工具箱,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封窗的木板!
哐!哐!哐!
木屑飛濺!脆弱的木板在重擊下迅速變形、開裂!
與此同時,前門的撞擊聲變成了更為駭人的金屬撞擊聲!警察在用破門槌!
轟!轟!
整座鐵皮屋都在劇烈搖晃!門鎖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最後警告!破門!」門外的吼聲如同最後通牒!
「啊——!」陳明哲發出絕望的嘶吼,手中的廢鐵箱對著氣窗木板最後一記猛砸!
嘩啦——!
木板終於被砸開一個大洞!破碎的木茬如同獠牙!他毫不猶豫地扔掉鐵箱,像一隻喪家之犬,手腳並用地從那個狹窄、佈滿木刺的破洞裡鑽了出去!鋒利的木刺瞬間劃破了他的手臂和臉頰,鮮血湧出,但他渾然不覺!
就在他半個身子鑽出破洞的瞬間——
轟隆——!!!
身後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鐵皮屋的前門被暴力破開!刺眼的手電筒光束如同利劍般射入,瞬間掃過他倉惶鑽出的背影!
「站住!不許動!」
「後窗!他從後窗跑了!」
「追!」
紛亂的吼聲、急促的腳步聲、手電光柱的晃動,瞬間打破了陰陽巷死寂的夜幕!
陳明哲重重地摔在鐵皮屋後巷冰冷潮濕的地面上!顧不上疼痛,他連滾帶爬地跳起來,朝著巷子更深處、更黑暗的角落,亡命狂奔!身後,是警察憤怒的吼叫和緊追不捨的腳步聲!手電光柱如同跗骨之蛆,緊緊咬著他狼狽逃竄的身影!
「站住!再跑開槍了!」警告聲帶著金屬的冰冷質感。
開槍?!陳明哲肝膽俱裂!腎上腺素飆升到極致!他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像一縷青煙,在陰陽巷錯綜複雜、堆滿雜物的狹窄通道裡瘋狂穿梭!他熟悉這裡的每一個拐角,每一堆垃圾,像老鼠一樣利用地形躲避著追捕!身後的追喊聲和腳步聲被高牆阻隔,時遠時近。
他衝過一個堆滿廢棄建材的轉角,腳下猛地一滑!
噗通!
他再次重重摔倒在地!這一次,他感覺到腳踝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扭傷了!
「在那邊!有動靜!」警察的吼聲從不遠處傳來!手電光柱迅速逼近!
完了!陳明哲心中一片冰涼!腳踝的劇痛讓他幾乎無法站立!他絕望地環顧四周,目光突然掃到旁邊一個半人高、鏽跡斑斑的金屬貨物箱!箱子沒有完全蓋緊,露出一條縫隙!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他強忍著腳踝的劇痛,用盡最後的力氣,連滾帶爬地撲向那個貨物箱,掀開蓋子,像一隻垂死的蟲子,不顧一切地鑽了進去!然後反手將沉重的金屬蓋子猛地拉下!
哐當!
金屬蓋子合攏的聲音在寂靜的後巷顯得格外突兀!世界瞬間陷入一片絕對的黑暗和狹窄!只有他自己粗重、壓抑到極致的喘息聲,以及心臟瘋狂擂動的巨響!
幾乎就在蓋子合攏的下一秒!
踏!踏!踏!
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停在了貨箱外面!不止一個人!
「剛才聲音就是這裡!」
「人呢?」
「仔細搜!他跑不遠!肯定躲在這附近!」
「看!那邊有個箱子!」一個警察的聲音帶著警惕。
陳明哲蜷縮在冰冷、狹窄、充滿鐵鏽和機油味的貨箱底部,身體因為恐懼和劇痛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臂,防止牙齒打顫的聲音傳出去。汗水、血水、淚水混合在一起,糊滿了他的臉。腳踝的劇痛一陣陣襲來,讓他幾乎昏厥。他聽到了警察在貨箱周圍走動的聲音,聽到了手電光掃過金屬箱體發出的摩擦聲,聽到了他們用警棍敲打旁邊雜物的聲音……每一次聲響,都像重錘砸在他的心臟上!
「箱子鎖著嗎?」一個聲音問。
「沒鎖,蓋子好像蓋著。」另一個聲音回答。
「打開看看!」
陳明哲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完了!徹底完了!他像一隻等待宰殺的羔羊,蜷縮在黑暗裡,等待著蓋子被掀開,等待著刺眼的手電光柱和黑洞洞的槍口……
就在這時!
嗚咿——嗚咿——嗚咿——
一陣由遠及近、尖銳刺耳的警笛聲,劃破了府城深夜的寧靜,從陰陽巷的另一個方向呼嘯而來!聲音越來越近,顯然不止一輛!
「怎麼回事?」
「支援?還是其他案子?」
貨箱外的警察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警笛聲吸引了注意力,腳步聲和交談聲出現了短暫的停頓和疑惑。

「喂?指揮中心?我們在陰陽巷追捕陳明哲……什麼?永福路梧桐巷37號命案現場附近發現可疑血腳印?要求附近所有警力立刻向梧桐巷方向集結,封鎖周邊?」一個警察對著對講機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驚訝和急促。
梧桐巷?血腳印?第三個人?!
蜷縮在貨箱裡的陳明哲,如同在溺斃前抓住了一根稻草!心臟狂跳!是那個幽靈!那個在林家後院留下血腳印、害他暴露的幽靈!警察被引開了!
「快!上車!去梧桐巷!」貨箱外的警察立刻做出了決定。紛亂的腳步聲迅速遠離,伴隨著車門開關聲和警車引擎的咆哮聲,警笛聲朝著梧桐巷的方向呼嘯而去!
陰陽巷深處,再次陷入了死寂。只有遠處警笛的餘音在夜空中迴盪。
貨箱內,陳明哲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鬆弛,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虛脫。他癱軟在冰冷的箱底,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劫後餘生的感覺是如此虛幻。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單薄的衣服,黏膩地貼在身上。腳踝的劇痛變得清晰而尖銳。
他不敢立刻出去。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足足等了十幾分鐘,確認外面沒有任何聲息後,他才用盡全身力氣,忍著腳踝的劇痛,艱難地推開了沉重的金屬箱蓋。
冰冷的夜風灌入,帶著陰陽巷特有的陰冷和腐敗氣息。他像一條瀕死的魚,掙扎著從貨箱裡爬出來,狼狽地摔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他環顧四周,一片死寂。警察確實走了,被那個幽靈般的第三人引去了梧桐巷。
他掙扎著站起來,左腳踝傳來鑽心的疼痛,幾乎無法著力。他必須立刻處理傷口,必須離開這裡!警察隨時可能回來!他拖著傷腿,一步一挪,憑藉著對這片區域的熟悉,朝著另一個方向——遠離陰陽巷、靠近運河邊荒廢碼頭的方向挪動。那裡有更多廢棄的倉庫和船屋,是更隱蔽的藏身之所。
他找到一個堆滿廢棄漁網和木箱的角落,癱坐下來。撕下破爛的衣角,忍著劇痛,將腫脹的腳踝緊緊纏繞起來,勉強固定。劇烈的疼痛讓他渾身被冷汗浸透,眼前陣陣發黑。
必須找到「蟑螂王」!必須在警察再次找到他之前,完成最後的復仇!這個念頭如同最後的執念,支撐著他瀕臨崩潰的身體和精神。他顫抖著,從濕透的夾克內袋裡,摸出那張冰冷的、印著燙金蟑螂圖案的黑色卡片。這是唯一的線索。
他盯著卡片上那隻猙獰的蟑螂圖案,深陷的眼窩裡,瘋狂的火焰再次幽幽燃起。一個模糊的、極其冒險的計劃,在他混亂的腦海中逐漸成形。他需要一個地方,一個能暫時藏身、又能獲取資訊的地方。他想起了運河邊,那個只在深夜營業、魚龍混雜的「老船長」地下酒吧。那裡是府城陰暗面資訊的交匯點,或許……能打聽到關於「蟑螂卡」、關於「蟑螂王」的蛛絲馬跡?雖然風險巨大,但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他咬緊牙關,再次掙扎著站了起來,拖著傷腿,像一個真正的亡命之徒,一瘸一拐地,融入了府城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之中,朝著運河廢棄碼頭的方向,艱難前行。身後的陰陽巷,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傷口,緩緩隱沒在夜色裡。
天色濛濛亮,府城籠罩在一片灰藍色的、死氣沉沉的霧靄之中。運河的水面漂浮著油污和垃圾,散發著刺鼻的腥臭。廢棄的碼頭區,鏽蝕的吊機如同巨獸的骸骨,沉默地指向陰霾的天空。破敗的倉庫牆壁上塗鴉著猙獰的圖案。
「老船長」酒吧的霓虹招牌早已殘缺不全,只有「老船」兩個字還在苟延殘喘地閃爍著詭異的紅光。沉重的木門緊閉著,如同墓穴的入口。
陳明哲像一縷遊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酒吧側面一條堆滿腐爛木箱和空酒瓶的窄巷裡。他背靠著冰冷濕滑的磚牆,劇烈地喘息著。腳踝的劇痛經過簡陋的包紮和長時間的跋涉,已經麻木,但每一次挪動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身上的衣服半乾,結著血塊和污漬,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他像一個從垃圾堆裡爬出來的乞丐,與這片廢墟完美地融為一體。
他需要確認酒吧裡的情況。小心翼翼地挪到一扇蒙著厚厚油污、裂開一道縫隙的氣窗下。裡面傳來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聲浪,混合著酒精、煙草、汗臭和某種違禁品的甜膩氣味,從縫隙裡洩露出來。透過縫隙,他看到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昏暗閃爍的彩色射燈下,人影幢幢,群魔亂舞。穿著暴露的男女在狹小的舞池裡瘋狂扭動,角落的卡座裡充斥著曖昧的調笑和骯髒的交易。幾個眼神兇狠、刺龍畫虎的壯漢叼著煙,靠在吧台旁,像守衛領地的鬣狗。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末日狂歡般的頹廢與危險氣息。
陳明哲的目光如同鷹隼,在混亂的人影中快速掃視。他的目標不是醉鬼和舞女,而是那些看起來像情報販子、像邊緣人的傢伙。終於,他的視線鎖定了吧台最陰暗的角落。一個乾瘦得像骷髏、穿著骯髒皮夾克的老頭,獨自坐在那裡,面前放著一杯渾濁的劣酒。他眼神渾濁,手指神經質地敲打著吧台,不時警惕地掃視四周。這是「老船長」裡有名的「老煙槍」,一個只要給錢,什麼消息都敢賣的老油條。
就是他了。
陳明哲深吸一口氣,壓下腳踝的劇痛和內心的翻騰。他繞到酒吧後門——一個堆滿垃圾、散發著惡臭的鐵皮小門。門沒鎖,是給內部人員和某些“熟客”進出的通道。他推開一條縫隙,刺鼻的氣味和震耳的音浪撲面而來。他閃身進去,迅速將自己隱藏在堆滿空酒桶的陰影裡。
酒吧內部的氣味和噪音更加令人窒息。他低著頭,盡可能縮小存在感,拖著傷腿,像一縷不祥的陰影,貼著牆壁,在混亂的人群邊緣艱難地向吧台角落挪動。震耳欲聾的音樂掩蓋了他腳步的拖沓。他感到無數道或好奇、或厭惡、或警惕的目光掃過他骯髒的身影,但他無暇顧及。
終於,他挪到了那個乾瘦老頭的旁邊,隔著一個高腳凳坐下。一股濃烈的劣質菸草和汗臭味從老頭身上散發出來。
老頭渾濁的眼珠斜睨了他一眼,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警惕,沒說話,只是端起那杯渾濁的酒灌了一大口。
陳明哲從濕透的夾克內袋裡,摸出那張被體溫焐得微熱的黑色「蟑螂卡」。他沒有直接展示圖案,只是將卡片緊緊攥在手心,露出背面一個不顯眼的角落。他將一張皺巴巴、帶著污漬的千元大鈔(從張美惠錢包裡拿的),連同那隻緊攥著卡片的手,一起緩緩推到老頭面前的吧台上。動作隱蔽而緩慢。
老頭的渾濁眼珠瞬間眯了起來,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他沒有立刻去碰錢,目光死死地盯在陳明哲那隻露出卡片一角的手上,臉上厭惡的表情被一種極度震驚和恐懼所取代!他甚至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身體!
「你…你從哪弄來的?」老頭的聲音壓得極低,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明顯的顫音和恐懼。
「別管。」陳明哲的聲音同樣低沉沙啞,如同地獄的迴響,深陷的眼窩裡燃燒著瘋狂的火焰。「告訴我,‘蟑螂王’。他在哪?怎麼找到他?」
老頭死死地盯著陳明哲那張如同惡鬼般的臉,又看了看那張鈔票和卡片露出的猙獰一角,渾濁的眼睛裡閃過劇烈的掙扎和恐懼。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最終,對金錢的貪婪似乎壓倒了恐懼。他飛快地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如同閃電般抓過那張千元大鈔塞進口袋。同時,他身體前傾,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語速極快地在陳明哲耳邊說道:
「瘋子……你他媽真是瘋了!拿著這東西就是找死!……蟑螂王沒人見過真臉……他只在‘蟲巢’發號施令……西邊,運河盡頭,廢棄的‘永豐’五金行倉庫……半夜……有‘蟲燈’亮起的時候……就是他在裡面……別說是我說的!」老頭說完,像是怕沾染上什麼致命的瘟疫,猛地端起酒杯,轉身擠進了旁邊瘋狂舞動的人群中,瞬間消失不見。
蟲巢!永豐五金行倉庫!蟲燈!
關鍵的資訊如同強心針注入陳明哲瀕臨崩潰的身體!深陷的眼窩裡,那瘋狂的火焰爆發出熾亮的光芒!找到了!終於找到了那個魔鬼的巢穴!他不再猶豫,甚至沒有再看這混亂的酒吧一眼,拖著劇痛的傷腿,艱難地轉身,再次如同幽靈般,貼著牆壁,從那個堆滿垃圾的後門溜了出去,重新融入運河邊黎明前最冰冷的黑暗與惡臭之中。
目標明確:運河盡頭,永豐五金行倉庫!等待蟲燈亮起!
時間變得無比煎熬。陳明哲像一隻受傷的野狗,在廢棄碼頭區錯綜複雜的管道、生鏽的集裝箱和破敗的船屋之間潛伏、挪移。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腳踝鑽心的劇痛,汗水混合著污垢不斷流下。他找到一個能隱蔽觀察到遠處那座巨大、如同怪獸般匍匐在運河岸邊的永豐五金行倉庫的角落。倉庫的外牆是斑駁的藍色鐵皮,許多地方已經鏽蝕穿孔,大門緊閉,窗戶都用木板釘死,透著一股死寂和荒涼。周圍雜草叢生,堆滿了工業垃圾。
他蜷縮在一個生鏽的船用絞盤後面,忍受著飢餓、寒冷、劇痛和無休止的幻覺侵襲。腦海中,阿慧的血字、林文彬塌陷的頭顱、張美惠斷裂的手臂、防火巷帶血的腳印、鬼仔巷蠕動的蟲潮、電話裡冰冷的聲音……無數血腥恐怖的畫面交織閃現。牆縫裡、腳下、空氣中,彷彿有無數細小的蟑螂在爬行,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絕於耳。他只能死死咬著牙,用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來抵抗精神的崩潰。眼睛,卻如同獵鷹般,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遠處那座死寂的倉庫。
等待。漫長而痛苦的等待。
天色從灰藍變成魚肚白,又從慘白變成昏黃的暮色。運河的水散發著更濃烈的惡臭。遠處府城的喧囂模糊傳來,如同另一個世界。警察似乎沒有搜到這邊,也許被那個幽靈般的第三人牽制住了?陳明哲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的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座倉庫和復仇的烈焰。
終於,當最後一絲天光被墨藍的夜色徹底吞噬,府城的萬家燈火在遠處亮起時——
滋…滋…滋…
一陣極其輕微、但卻異常清晰的電流聲,從永豐倉庫的方向傳來!在寂靜的碼頭區顯得格外刺耳!
陳明哲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深陷的眼窩驟然睜大!
只見倉庫頂部,一個不起眼的、被雜物遮擋的角落,突然亮起了一點幽綠色的光芒!那光芒極其微弱,如同螢火,但在這濃重的夜色中卻異常醒目!它閃爍著,帶著一種詭異的、令人不安的節奏。
滋…滋…滋… 電流聲伴隨著綠光的閃爍。
蟲燈!這就是蟲燈!「蟑螂王」在裡面!
一股混合著狂喜、憤怒、恐懼和毀滅慾望的電流,瞬間貫穿了陳明哲的全身!所有的痛苦、疲憊、幻覺,在這一刻被徹底燒盡!只剩下純粹的、結晶般的殺戮意志!他像一頭被喚醒的凶獸,猛地從藏身處站了起來!劇痛的腳踝彷彿在這一刻失去了知覺!他不再隱藏,不再猶豫!拖著傷腿,卻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如同一道復仇的黑色閃電,朝著那座亮起幽綠蟲燈的、如同巨獸巢穴般的永豐倉庫,發起了最後的衝鋒!
沉重的、生鏽的倉庫大門近在眼前!上面掛著一把巨大的鐵鎖!
「蟑螂王——!!」陳明哲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充滿了無盡恨意的咆哮!他從工具袋裡(雖然丟棄了大部分,但關鍵的管鉗一直貼身藏著)猛地抽出那把寒光閃閃的管鉗!手臂肌肉如同鋼纜般絞起,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管鉗前端狠狠卡進鎖樑!
嘎吱——嘣!!
刺耳的金屬扭曲斷裂聲響徹寂靜的碼頭!巨大的鐵鎖應聲而斷!
陳明哲一腳踹開沉重、鏽蝕的鐵門!
轟隆——!!
門內,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絕對黑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機油、鐵鏽、灰塵和某種難以形容的、彷彿無數昆蟲分泌物堆積發酵的、令人作嘔的甜腥腐敗氣味,如同實質的浪潮,瞬間將他吞沒!
幽綠的蟲燈光芒,從倉庫深處的高處投射下來,在門口的地面上投下一個扭曲晃動的光斑。藉著這點微光,陳明哲看到倉庫內部堆積如山的、鏽蝕報廢的五金機械和貨架,如同怪獸的骨骼。而在這片鋼鐵墳場的中央,在幽綠光芒的源頭下方,似乎有一小片相對空曠的區域。那裡……隱約擺放著一張椅子?椅子上……似乎坐著一個人形的輪廓?!
「蟑螂王——!納命來——!」陳明哲的雙眼瞬間被血紅的復仇火焰徹底吞噬!他不再有絲毫恐懼,不再有絲毫猶豫!他如同地獄衝出的復仇使者,拖著傷腿,爆發出驚人的速度,揮舞著手中鋒利的管鉗(鐵錘在逃亡中丟失),朝著倉庫深處那片幽綠光芒下、那張椅子上的人影,狂吼著衝了過去!腳步踏在滿是灰塵和油污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迴響!
他衝過堆積的廢鐵山,衝過掛滿蛛網的貨架!距離那張椅子越來越近!椅子上那個背對著他、一動不動的人影輪廓也越來越清晰!殺了他!撕碎他!為阿慧報仇!
就在他距離那張椅子只有不到五步之遙,高高舉起手中的管鉗,準備給予致命一擊的瞬間——
啪嗒!
一聲清脆的開關聲響!
倉庫頂部,數盞懸掛的、蒙著厚厚灰塵的強光探照燈,毫無預兆地同時亮起!刺眼灼目的白光如同無數柄利劍,瞬間刺破了倉庫的黑暗!將整個巨大的空間照得如同白晝!也將陳明哲和他眼前的一切,暴露在無所遁形的強光之下!
陳明哲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光刺得眼前瞬間一片雪白!他下意識地閉眼、抬手遮擋!高舉的管鉗僵在半空!
當他的視力在強光刺激下勉強恢復,看清眼前椅子上那個「人影」時——
「呃?!」
一聲極度驚愕、充滿了荒謬和難以置信的抽氣聲,從陳明哲的喉嚨裡擠了出來!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整個人徹底僵在了原地!高舉的管鉗「哐當」一聲掉落在滿是油污的水泥地上!
椅子上坐著的,根本不是什麼「蟑螂王」!
那是一個……一個用廢棄五金零件、生鏽的彈簧、扭曲的鐵管和破布爛絮粗糙縫合而成的……人形玩偶!玩偶的頭部,是一個鏽跡斑斑、沒有五官的金屬齒輪!而在玩偶的胸口位置,用粗糙的紅色油漆,畫著一個巨大而猙獰的——蟑螂圖案!正是「蟑螂卡」上的那個標誌!
陷阱!這是一個精心佈置的陷阱!
「呵呵呵……」一陣低沉、沙啞、充滿了戲謔和冰冷惡意的笑聲,從倉庫高處、某個堆滿廢棄物的陰影角落裡傳來。「等你很久了……復仇的……小蟲子。」
陳明哲猛地抬頭,血紅的眼睛循聲望去!
只見倉庫頂部,一個由生鏽鋼樑和廢棄輸送帶組成的平台上,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從陰影中走了出來,站在了強光探照燈的光暈邊緣。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沾滿油污的工裝連體服,臉上戴著一個異常詭異、只露出冰冷雙眼的——橡膠蟑螂頭套!那頭套做得惟妙惟肖,油亮的甲殼,顫動的觸鬚,在強光下反射著令人作嘔的光澤!他的手上,赫然握著一把閃爍著金屬寒光的……鋒利管鉗!與陳明哲丟在地上的那把,幾乎一模一樣!
「喜歡我送你的禮物嗎?」戴著蟑螂頭套的男人,用那沙啞的聲音說道,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陳明哲身後倉庫的大門方向。
陳明哲下意識地回頭!
只見倉庫那扇被他踹開的沉重鐵門,此刻正被兩個同樣穿著骯髒工裝、戴著簡易昆蟲面具(一個像甲蟲,一個像螳螂)的壯漢,緩緩地、無聲地……從外面關上!
哐當!轟隆!
沉重的鐵門被徹底關閉、鎖死!巨大的撞擊聲在空曠的倉庫裡迴盪,如同敲響了喪鐘!將陳明哲徹底關在了這座鋼鐵墳墓之中!
「不——!」陳明哲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吼!他猛地轉身,想要撲向正在關閉的大門!但腳踝的劇痛和極度的驚駭讓他動作一滯!
就在這時!
嗡——嗡——嗡——
一陣低沉、密集、令人頭皮發麻的震動嗡鳴聲,如同潮水般從倉庫四面八方的陰影裡響起!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陳明哲驚恐地環顧四周!只見在強光探照燈照射不到的、堆積如山的廢棄五金和貨架的陰影深處,無數密密麻麻、油亮漆黑的東西如同沸騰的潮水般湧了出來!是蟑螂!真正的、活生生的、巨大的美洲蟑螂!成千上萬!它們匯聚成一片翻滾的、令人作嘔的黑色浪潮,從地面、從牆壁、從天花板的縫隙裡瘋狂湧出!帶著令人窒息的甜腥腐敗氣息,如同黑色的死亡地毯,朝著倉庫中央、孤立無援的陳明哲,洶湧包圍而來!
「呃啊啊啊——蟲子!滾開!滾開啊!」陳明哲的理智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他發出了非人的慘嚎!雙手瘋狂地在空中揮舞,徒勞地想要驅散那根本無法阻擋的蟲潮!他跌跌撞撞地後退,卻被腳下的廢鐵絆倒,重重摔倒在地!
無數油亮巨大的蟑螂瞬間爬上了他的身體!鑽進他的衣領!爬上他的臉!鑽進他的耳朵!鼻孔!他感到無數冰冷、多足的東西在他皮膚上瘋狂爬行!他瘋狂地翻滾、拍打、嘶吼!但蟲潮無窮無盡!很快將他淹沒!他的視野被蠕動的黑色覆蓋!他的慘叫聲被蟲群振翅的嗡鳴淹沒!
倉庫頂部平台上,那個戴著橡膠蟑螂頭套的高大男人,靜靜地俯視著下方這幅地獄般的景象。冰冷的眼神透過頭套的眼孔,沒有一絲波動。他緩緩舉起了手中那把鋒利的管鉗,金屬的刃口在強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寒芒。
「債務……總是要還的。」沙啞的聲音,如同最終的宣判,在蟑螂的海洋和絕望的慘嚎之上,冰冷地響起。
他一步踏出平台邊緣,如同巨大的掠食蟑螂張開了翅膀,朝著下方那團被黑色蟲潮淹沒、仍在微弱掙扎的人形,縱身躍下!手中的管鉗,高高揚起!
冰冷的管鉗刃口,在倉庫頂端慘白的探照燈下,劃出一道死亡的弧線。戴著橡膠蟑螂頭套的高大身影,如同掠食者撲向無法動彈的獵物,從鋼樑平台一躍而下!
下方,陳明哲已被無數油亮、蠕動的蟑螂淹沒。它們鑽進他的衣領,爬滿他的臉龐,堵塞他的口鼻,細密的腳在他皮膚上刮搔,翅膀振動的嗡鳴鑽入耳膜,淹沒了他絕望的嘶嚎。他瘋狂地翻滾、拍打,但蟲潮無窮無盡,黏膩、冰冷的觸感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將他拖入無邊的黑暗與窒息。世界縮小到只剩下這令人瘋狂的蟲噬地獄。
死亡的陰影,伴隨著那道躍下的身影,急速逼近。
就在此時——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並非來自頭頂的襲擊者,而是來自倉庫緊閉的厚重鐵門!
整扇鏽蝕的鐵門如同被炸藥爆破般,扭曲、變形,然後被一股無與倫比的巨力從外部狠狠撞開!碎裂的金屬碎片四散飛濺!刺眼的紅藍警燈光芒瞬間撕裂倉庫內詭異的幽綠與慘白,如同審判之光,粗暴地灌入這座鋼鐵墳墓!
「警察!不許動!」
「放下武器!」十幾道強力戰術手電的光柱如同利劍,精準地掃入倉庫,鎖定了空中那個撲向陳明哲的蟑螂頭套身影,以及下方那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翻滾的蟲潮!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躍在半空的「蟑螂王」顯然沒預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動作出現了一瞬間的僵滯和失衡。他那雙透過頭套眼孔露出的冰冷眼睛,閃過一絲極度的驚愕和難以置信。
而這零點幾秒的遲滯,對於經受過嚴格訓練的專業人員來說,已經足夠。
咻——!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尖銳的破空聲!
一枚漆黑的、尾部帶著細小繩索的捕捉網彈,從門口一名特警隊員的發射器中疾射而出,精準無比地在空中張開,如同捕食的蜘蛛,瞬間罩向失去平衡的「蟑螂王」!
「呃!」戴著頭套的男人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悶哼,便被強韌的特製尼龍網緊緊纏繞,重重地從半空中摔落下來!「砰」的一聲砸在滿是油污和蟑螂的水泥地上!手中的管鉗也脫手飛出,叮叮噹噹地滾到黑暗的角落。
幾乎同時,更多的警員如同猛虎般衝入倉庫!腳步聲、喝令聲、槍械上膛的清脆聲響成一片!
「控制目標!」
「清理現場!注意腳下!」「救護人員!這邊!快!」
強光驅散了陰影,也驚擾了那片翻滾的蟲潮。感受到巨大的震動和強光,成千上萬的蟑螂本能地四散逃竄,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在堆積如山的廢鐵和貨架縫隙之中,留下滿地狼藉和仍在無意識抽搐、拍打的陳明哲。
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佈滿了紅色的刮痕和蟑螂留下的黏液,雙眼翻白,口吐白沫,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聲響,顯然已經精神崩潰,陷入了嚴重的譫妄狀態。
幾名戴著手套和防護面具的警員迅速上前,小心翼翼地檢查他的狀況,並將他固定到擔架上。而另一隊人則迅速圍住了那個被捕捉網緊緊纏繞、仍在掙扎的「蟑螂王」。
一名帶隊的警官,年紀約莫五十歲,臉龐剛毅,眼神銳利如鷹,正是負責追捕陳明哲的刑警隊長——李正勳。他大步走上前,蹲下身,猛地一把扯下了那個詭異的橡膠蟑螂頭套。
頭套下,是一張意料之外、卻又隱隱在情理之中的臉。約莫四十多歲,臉型瘦長,膚色蒼白,眉眼間透著一股長期不見陽光的陰鬱和精明。他正是永福路轄區內一個以放貸為名、行事卻極其隱蔽的財務公司的小頭目——吳金生,外號「金仔」。警方早就懷疑他與多起無法追查的暴力討債有關,卻苦無直接證據。
「吳金生,」李隊長的聲音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或者,該叫你‘蟑螂王’?這場噁心的鬧劇,該結束了。」
吳金生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陰狠地盯著李隊長,卻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李隊長並不急於逼問,他站起身,目光掃過這座充滿鐵鏽和蟲腥味的倉庫,最後落在那些剛剛關閉、還在微微晃動的強光探照燈上,以及高處那個控制開關的平台。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冷嘲。
「用蟲群恐嚇,用燈光製造幻覺,用提前錄好的變聲聲音故弄玄虛……還有一套可笑的戲服。」李隊長的聲音在空曠的倉庫裡迴盪,「你喜歡躲在陰溝裡操控別人,看著他們像蟲子一樣被你逼瘋、自相殘殺,對嗎?林文彬夫婦,也是你的‘傑作’之一吧?」
吳金生依舊沉默,但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你以為陳明哲殺了林文彬,你再殺掉陳明哲,就死無對證,你和你背後的那些齷齪勾當就永遠沒人知道了?」李隊長逼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你忘了,這個世界上,不止你一個‘獵人’。」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的技術警員從倉庫角落一個隱蔽的佈線盒旁抬起頭,手裡拿著一個小巧的、還在閃爍著紅光的裝置:「隊長,找到了!微型遠端監控探頭和竊聽器!安裝得很隱蔽,但線路是新的!」
李隊長接過那個比指甲蓋還小的裝置,在吳金生眼前晃了晃,冷笑一聲:「看來,除了我們,還有另一位‘觀眾’,從一開始就在看著這齣好戲。而且,他似乎並不打算讓你這個導演……完美謝幕。」
吳金生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懼,遠比被警察抓住更加深刻的恐懼。他猛地抬頭,視線驚惶地掃視著倉庫高處那些縱橫交錯的鋼樑和黑暗的角落,彷彿那裡真的潛伏著什麼東西。
李隊長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不再多言,揮了揮手:「帶走!徹底搜查這裡!每一寸地方都不要放過!」
警員們將面如死灰的吳金生銬上,押了出去。另一批人開始對倉庫進行地毯式搜查。
李隊長走到擔架旁,看著已經被注射了鎮靜劑、陷入昏睡的陳明哲。那張蠟黃、佈滿蟲咬痕跡和污垢的臉上,依舊殘留著極致的恐懼和瘋狂。這個被債務、背叛、喪妻之痛徹底摧毀的可憐蟲,從受害者變成兇手,最終也差點成為別人陰謀的犧牲品。
「隊長,」另一名警員拿著一個證物袋走過來,裡面裝著從陳明哲緊握的手心裡取出的那張黑色「蟑螂卡」,「還有這個,是在他身上發現的。」
李隊長接過證物袋,看著那張印著燙金蟑螂圖案的卡片,眉頭緊鎖。這張卡,以及吳金生背後的勢力,絕不僅僅是一個小小的財務公司頭目那麼簡單。這條陰溝,遠比他想像的更深。
「報告隊長!」又一名警員從倉庫最深處、那個擺放著詭異人偶椅子的地方喊道,「這裡有發現!牆上有字!」
李隊長立刻快步走過去。在手電光的照射下,只見那面骯髒的、佈滿油污的牆壁上,被人用某種尖銳的物體,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卻透著森森寒意的繁體字:
「債未清,戲未終。」
字跡新鮮,顯然是剛剛刻上去不久。而在這行字的下方,同樣深深地刻著一個標記——那隻線條簡練、卻無比猙獰的蟑螂圖案!
李隊長的脊背瞬間竄起一股寒意。他猛地抬頭,凌厲的目光掃視四周。倉庫裡除了忙碌的警員,再無他人。那個刻字的人,那個提前佈置監控、並在關鍵時刻將警方引來這裡的「第三人」,就像一個真正的幽靈,在所有人都被場中的殺戮戲碼吸引時,他早已在黑暗中冷冷地註視著一切,並留下了這毛骨悚然的警告。
是他嗎?那個在梧桐巷37號後院留下血腳印的人?那個在鬼仔巷裡用幻覺般腳步聲驚嚇陳明哲的人?那個用陳明哲的手機報警、並精準提供位置的人?
他到底是誰?是吳金生的仇家?是另一個想黑吃黑的「獵人」?還是……與林文彬夫婦的死有關的某個人?
李隊長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鐵鏽、機油、殘留的蟲腥和一種無形的、冰冷的惡意。他看著牆上那行字和那個蟑螂標記,緩緩握緊了拳頭。
陳明哲的瘋狂復仇看似落幕,吳金生這個「蟑螂王」也落網。但這真的結束了嗎?這行字,這個標記,清楚地表明:這僅僅是開始。有一股更深、更黑暗的力量,仍然潛伏在府城這片光鮮亮麗的古都之下,如同蟑螂般,在陰影中窺伺,等待著下一次出擊。
「債未清,戲未終……」
警笛聲遠去,帶走了兇手和受害者。破舊的永豐倉庫再次陷入死寂,只留下滿地狼藉、揮之不去的惡臭,以及牆壁上那行冰冷徹骨的警告。
黎明的微光,勉強透過倉庫頂棚的破洞照射下來,卻無法驅散這片鋼鐵墳場深處凝結的黑暗。在那光照不到的、堆積如山的廢棄物最深處的陰影裡,彷彿有無數細小的、窸窣的聲音,又重新開始蠢蠢欲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