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千萬只小蟲呼擁而至時,我已回到人世的一個角落,默默無聞做著一件事,沒幾個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認識幾個人,不知道誰死了誰還活著。一年一年地聽著蟲鳴,使我感到了小蟲子的永恒。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幾十個春秋。面朝黃土,沒有叫聲。」(劉亮程)
我知道這樣的感受,并非是僅僅一個人在生活中的臆想。
很多時候,越是流行,越是風尚,就越讓人發現,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間,并無太大差別。也許那些帶不走的東西,翻新出奇,變化多樣,但在我們心中的苦惱喜悅,卻別無二致。此時若是青春,青春從未因時間而有變化,只是在大時代的風潮中,各自有各自的姿態而已。但轉瞬即逝後,我們能夠感嘆的,似乎也沒什么不同。一道城墻,夯土建成,如今也都變得成為真正的荒土。
新建的仿古建筑,隔著一道山坡,在另一片荒土中建成。于是那本來的歷史,似乎也都轉移到嶄新的城墻上了。我倒不會因為這件事,就有什么矯情的選擇,反而只是跟著大家,一起聽導游的講解。腳下新鋪的路,明顯好走,而導游的解說,也頗為有趣而詳實。除了地方不對,一切都很對。
只是到了臨結束,放我們自由行走的時候,這位導游才提及旁邊那片真正的荒土。
「那是原址。」
只是所有人大概都真地累了,除了休息,以及休息之外的繼續游走,可能都沒有注意到這句話。
太陽很熱,曬得到處都發燙。
我也沒有興致,再去那一片荒土上發思古之幽情。倒是想起另一段故事,據說某座古寺,也曾因為一副圖畫而得名,但后來的游客卻也看不到真跡了。那里的和尚找人臨摹了一副,應付游客,真的已經收了起來。我聽了這個故事,也沒什么遺憾,只是覺得似乎大家做得都差不多。真跡會藏起來,贗品則擺在大庭廣眾之下,任人觀看。劣幣驅逐良幣,總是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現,也無足驚奇。
只是歇過來以后,到了下一個景點,我才又想起那道遠遠看見的古墻和荒土。
但吃著不好吃的早餐,我們很快又要去行程上的有一個陌生地方,請來的導游,早早在外面等候,雖然沒有催促,但無論怎么看,都像是一個按捺不住的跳跳糖。我只好趕緊吃完,跟著上車。總之不是那么自在,但足夠便宜,比個人自由行還便宜,于是比自由行也更讓人不快。
說起來,這段旅程已經過去很久了。我也沒有那么氣悶,畢竟這讓我沒有再到各個旅游地亂逛,反而多出不少余暇,把自己所在城市的周邊,看了個遍。
而且,也讓我終究沒有忘記當時瞥到的那一眼,于是這片荒土,就成了某種記憶的錨點。
我想去的時候,我盡可以在想象中抵達。這種沒有實地看過,卻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比那些買了門票、聽了講解的地方,似乎更值。而這種關于價值的比較,慢慢也從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我知道所謂的比較,并不是在二者之間,有什么必須取舍的焦慮。比較,只是我自己關于自己的迷茫。一切都會在風雨中中,褪去最初施設的那些油彩,顏色會黯淡,墻壁會坍塌。那些歌舞管弦,窄裙高髻,就更是雨打風吹去,不知道今宵是不是楊柳岸的曉風殘月了。
小蟲子,會因為無名而得到永恒,你擦肩而過,就再也弄不清,什么時候遇見的那只蟲子,是不是會在幾十幾百年後,再次出現。
你在理性上明白,蟲子或許朝生暮死,或者只有一季的叫聲,但當年再次看見相似的蟲子,你又如何確定它不是當年的那只蟲子呢?當一只蟲子,因為在集體中的無名,卻似乎因為集體的存在而得到了某種永恒。觀察者不肯細細發現和比較啊,這些千萬只呼擁而至的蟲子。
當一個人知道了自己是在苦度生命,沒有叫聲,只有黃土,大概他就不會再是那被忽略的蟲子。即使千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可就在你突然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你就有了自己的面目。這是一件存在于宇宙中的事,不再與人類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