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鐵軌無聲地延伸到荒野深處,那是一列早已不被官方列車時刻表記載的電車,沒有站牌,也沒有乘客,卻準時在黃昏時分響起一聲孤獨的笛音。
我第一次遇見它,是在離家很遠的廢墟裏面,傍晚時分,風很大,塵土像一場灰色的雨,拍打在我的臉上。我正想找個地方避風,鐵軌便在眼前出現,隨後是一列暗紅色的電車緩緩駛來。沒有駕駛,也沒有車燈,卻筆直停在我的面前,車門緩緩打開。
我看看周圍的廢墟,又看看眼前詭異的電車,車廂裡看起來還挺乾淨的,只是裡面的燈光看起來有點蒼白。我又探頭朝車廂裡看,只有一個乘客。
那是一個小男孩,大約十三歲左右,乾乾淨淨的,正朝我這邊看過來。
「嗨!」我朝他打了個招呼。
他點點頭,不說話。
「這車是開往哪裡的?」我站在車門外,朝他問道。
他搖搖頭,還是不說話。
也不知道他是聽不懂?還是不知道?
突然電車鈴響起,車門即將關閉。
我下意識地衝進門裡面,才一跳進去,車門就關起來了。
電車啟動,繼續往前駛去。
沒辦法,只好先看看情況了。
我緩步走向那小孩,他穿著過大的襯衫,抱著一個破舊的書包,臉色蒼白卻眼神明亮。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神有著掩飾不住的驚喜,卻又十分克制,盡量以成熟像大人的語氣問道:
「你也是被選中的?」
我皺眉:「什麼意思?」
「能看見這列電車的人,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說這話時非常平靜,彷彿在陳述某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我笑了笑,心想:該不會碰到瘋子吧?想隨意敷衍兩句,但心裡卻生出異樣的不安。
我坐到他正對面的座位上,可以看到他身後的窗外風景。窗外的景色並不是我熟悉的景色,而是奇怪的荒野,有一點像是美國西部拓荒時代的風格。
「我們要去哪裡?」我問。
孩子低下頭,輕聲回答:「去所有沒有歸處的人該去的地方。」
經由我的試探與攀談,大致了解他的情況。
他叫奲暺。至少,他說自己是這樣被叫的。
他告訴我,自己已經搭上這列電車很多年了,卻始終沒有抵達終點。每次看似快要停下時,窗外的景色就會扭曲,重新回到一片空白。
「我已經不記得什麼時候上車的了。」他苦笑,「但我很清楚一件事:只要這列車不停,我就不會死。」
我望著他稚氣卻異常堅定的眼睛,突然覺得這裡比現實還要真實。
「那我呢?」我忍不住問,「我上車之後,會不會也變得不死?」
奲暺沒有回答,只是把書包打開,裡面躺著一疊厚厚的筆記本。紙張泛黃,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奇怪的符號與公式。
「這是我在電車上寫的。」他說:「我想弄清楚,為什麼這列車會存在,為什麼我們在這裡。」
我隨意翻了一頁,卻立刻頭暈目眩。那些符號彷彿不是字,而是一種吞噬眼球的公式。
「你看不懂。」奲暺輕聲說:「因為你還沒有放棄外面的世界。」
電車一路向前。
我們偶爾會遇見其他乘客,有的是穿著日式學生服的少女,有的是拖著病體的老人,還有一次是一個滿身血污的士兵。他們都只上車一小段時間,然後在某個莫名其妙的「站」下去。窗外變換著不同的景色,他們卻走得毫不猶豫。
「那些人去了哪裡?」我問。
奲暺盯著窗外,淡淡回答:「去他們想去的地方。」
我忽然心口一緊,意識到自己似乎開始明白這列車的規則:這不是載往某個目的地的車,而是一場考驗。只有想清楚自己要去哪裡的人,才能下車。
可是我呢?我想去哪裡?
某一天,車廂忽然熄燈,黑暗中,只有奲暺的聲音響起:「快,抓緊我的手!」
下一瞬間,整列電車劇烈震動,像是撞上了什麼。耳邊響起數不清的低語,嘶啞、急切,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亡靈。
我差點摔倒,奲暺卻緊緊拉住我。他的臉在黑暗裡幾乎透明,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
「它們來了。」他低聲說。
「什麼東西?」我顫聲問道。
「那些無法決定去處的人,徘徊在虛空之中的遊魂。」
我聽不懂,但直覺告訴我:只要我被那些遊魂抓住,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在快要被吞沒的瞬間,燈光重新亮起,電車猛地加速。窗外閃過一片刺目的白光,隨後就是無邊的空白。
沒錯!就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
我被嚇壞了,雙眼緊盯著窗外。
「怎麼可能?外面什麼都沒有!。」
我氣喘吁吁地倒在座位上,心臟狂跳。
「他們連風景都可以吞噬,習慣就好。」奲暺平靜地說:「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於是電車就這樣行駛在完全沒有風景的地方,時間和空間在電車上失去了意義。
我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或許是幾天,或許是幾年。
奲暺依舊每天翻著他的筆記本,不停寫下那些讓人頭痛的符號。
有時候,他會突然停下來,看著我笑:「你比我想像的還要堅強。」
我反問他:「你難道不怕永遠到不了終點嗎?」
他沉默很久,才回答:「如果我下車,就會死。可是不想死,就等於永遠困在這裡。你說,我應該選哪一邊?」
我無言以對,因為這正是我的困境。
某夜,我夢見自己真的下了車。
腳下是實實在在的土地,天空有星辰、有風。我走到一片海邊,看見遠處有無數人影在呼喚我。他們的臉模糊不清,聲音卻帶著熟悉的溫度。那一刻,我想走過去。
可就在我跨出一步時,奲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一旦下去了,就不會再醒來。」
我回頭,看見他孤零零地站在電車裡,眼神空洞。
我猛然驚醒,汗水濕透衣服。
從那天開始,我不再夢見海邊。
我開始懷疑,或許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能上這列車的人,注定要在空白的荒野永遠流浪。
奲暺依舊每天翻著他的筆記本,忽然有一天,他停下來,笑著對我說:「我想明白了。」
「什麼?」我問。
「這列車不是囚籠,而是一種恩賜。」
他合上筆記本,把它塞進我懷裡。
我驚愕地望著他,追問:「為什麼是恩賜?我還是不懂!」
「因為我們害怕終點,所以被允許在無限的旅途中生存。」
我反問他:「這樣不是很好嗎?永遠到不了終點」
「我決定下車了。」
可他已經站起身,走到車門前。電車自動停下,門打開,窗外依舊是空白。
「你不怕嗎?」我顫聲問。
奲暺轉頭,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容:「當然怕啊!但不走的話,就什麼都得不到了。」
說完,他毫不猶豫地踏出去。
車門關上,電車繼續前行。
我抱緊懷裡的筆記本,心中空蕩蕩的。窗外依舊是無邊的空白,燈光依舊蒼白。
可是我知道,有一天,我也會像他一樣,做出選擇。
在那之前,我會繼續搭乘這列荒野電車,和所有沒有歸處的人並肩而行。
直到終點出現。
後來,我成為傳道者,將奲暺的故事告訴每一個新上車的人,至於它們要不要提前下車,由它們自己決定。
幾乎所有的乘客全都主動下車了,最多的,撐了一年,還是向我告別,認為奲暺說的對,死耗下去,只能不死,什麼也得不到。
最後,我轉身看向角落一個光頭男人,問他:「你還沒下決心嗎?」
他反問:「你呢?」
我冷靜的回答:「我會永遠待在這裡,總要有人抵抗遊魂的侵襲,並且將奲暺的話,傳遞給後來上車的人。」
他笑了,冷冷地笑了。
「你笑什麼?」他的笑容讓我很不舒服。
「你為自己的怯懦,找到正當的理由。」
我愣了一下,並沒有因此惱怒,其實我自己也反思過,這樣的行為是不是害怕死亡而做出的逃避。
結論不是,因為待下來,比死亡更難熬。
我無數次想要下車,卻又不停地唸「地藏王菩薩」的誓願來鼓舞自己,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只要我多待一天,就可以多救一個人。
憑著這樣的信念,我才忍了下來。
他說他曾經是一個信佛非常虔誠的和尚,以為死後可以到西方極樂世界,沒想到卻到了這麼個鬼地方,對他而言不啻是個嚴重打擊。
他曾經以『魔考』來看待這列車,但他覺得,這列車,什麼也不是。
這世界,一片虛無,什麼都給不了。
他告訴我:「如果我說,我可以代替你,繼續這份傳道的工作,你可以下車嗎?」
我看著他,很嚴肅地問:「你真的要繼承這份工作?將奲暺的話傳遞給每一位後來者?」
他毫不猶豫的點頭。
我深吸一口氣,伸手拍拍他肩膀:「好,交給你了!」
於是我走向車門。
就在車門打開那一刻,他突然叫住我:「慢著!……你真的要下車?」
我點頭:「是的。」
車門緩緩打開,我抬腿準備邁步下車,他硬是從後面拉住我:「別下去!」
「還有事嗎?」我一臉疑惑。
他苦笑了一下:「我現在相信,你不是因為怯懦而留下來的。」
「然後呢?你想說什麼?」
他嘆了一口氣:「成佛之路,還是得靠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我還是下車吧!」
於是他毅然決然邁出那一步,他的最後話語,從虛空中傳了過來:「是西方極樂,還是閻摩地獄,只有走下去才會知道啊!」
於是,這列車上,還是只剩我一人。
我究竟能支撐多久?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