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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之中,我們在此相遇│小行星城 Asteroid City (2023)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總被歸類為作者論的導演,不只視聽上的鮮明風格,更在他聚焦甚至不斷重複的主題上─一個人如何掙脫來自家庭(狹隘來說是「父親」)的影響和制約,找尋自己生存的意義?這樣的核心到了<小行星城>擴及到宇宙等級的詰問─一個角色如何擺脫劇作家命定的情結?也像是魏斯‧安德森某種自省─就算自己的風格化備受肯定、被賦予相對高度的掌控權,身為自己作品的「作者」,卻是否是唯一的作者?他的成績、他的人生,或許依舊有個更高的未知替他定義、替他書寫。

Asteroid City, 2023

Asteroid City, 2023

從<布達佩斯大飯店>、<法蘭西特派週報>便使用一種框架敘事的方式,彼此鑲嵌,故事中又有故事,在本片更將「創作者」拉進結構中,幕後之後還有幕後,身在框架又打破框架,呈現著我們觀看魏斯‧安德森的電影à一個主持人說明戲劇<小行星城>的製作過程帶出劇作家Conradà<小行星城>主線劇情à劇中女演員Midge又在練習她另一齣新戲的台詞,透過現形(Conrad)、隱藏(魏斯‧安德森)再加上暗喻(存在於魏斯‧安德森之上的那位),三重的創作者使角色的命定從實變成虛,或許再一層觀眾會從那樣的極虛中對應出自身於現實中同樣命不由我的感慨。

那樣的不確定性,需要被座落在一個明確的位置才能更好地被感知,於是觀眾有了一個舞台之上的小行星城,一個架空的時空,在這片無垠的荒漠中,看不見盡頭、看不到來處,其中的座標物不只代表尚有人煙,更是因為人必須透過物件來定位自身的存在和處境。一如開場,Augie打電話給岳父,對方劈頭問:「你不在這裡?」「我們不在那裡」Augie答道,這個有點傻氣、詼諧的對白,也透露出「這裡」和「那裡」的不同,若在絕對開放的時空之中,那樣的指稱完全沒有意義,將人類放置在宇宙的遼闊中,恐怕我們的語言、理解也將全然無用。

在那樣的狀態中,又將怎麼辨識自己是誰?想活成什麼樣子?現世的我們,太過依賴別人的眼光或說太依賴自己塑造的形象帶來安全感,而Augie的三個女兒卻是反代表:當咖啡店女侍親切呼喚她們為公主,她們不滿地糾正自己是仙女、是吸血鬼,她們就地埋葬媽媽的骨灰、爺爺則想將其挖出帶回家安葬引發她們連聲抗議,可愛討喜的她們處在最純粹的年紀,大聲主張自己想要被看成的樣子、毫不在意什麼家與根的歸因、自信滿滿地說出對15分鐘的(錯誤)理解,她們的確信超越整個世界的時空界定,Augie不由得自相矛盾地回答她們:「完全正確,這不是妳們的錯」,同樣地對與錯又是相對什麼而言,所謂的錯只是我們向來相信只能有一種解答。這三個孩子對應著年紀再大一些的天才少年們,後者有著無比的好奇心、創造力,然而他們的情感與認同逐漸往大人的世界趨近,期待接受來自大人世界價值觀的表彰,仍舊不安於自己存在的意義,一如總刻意做些出格的事吸引眾人目光的Clifforde:「因為我很害怕,怕宇宙中沒有人會注意到我的存在」;每個孩子都是從那樣純真的篤定,在成長中模糊了自己的樣子,再漸漸長成了我們,是進化是退化或只是社會化?都是將原有的可能緊緊限縮在如小行星城般的天地之間。

這種象徵具象化為曾經撞擊地球的一顆小隕石,就宇宙而言,它僅僅是隨機隕落之物,但人們待它誠如神諭或奇蹟一般,狐疑外星人為何偷走「我們的」小行星,也有如牛仔Montana主張外星人並無惡意,但多數人卻在既定的壁壘又沒共同語言的情況下,做出敵對的預設;編導刻意藉由一個沒有意義的物品、沒有意義的行為(偷走又放回),又一層說明人類的主權、安全感、意義性是如此無憑無據,而人類卻又任憑這樣的揣測去互相毀滅,就像是遠方的原子彈試爆成為居民見怪不怪的日常,實則保衛了什麼?分化了什麼?即使發生了「星際事件」,Augie和岳父仍舊得繼續安排四個失去母親的孩子該往何處去,這令大兒子Woodrow相當惱火,「你們怎麼可以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或許外面的世界還有點什麼,也許生命真的有一個意義?」,父親與爺爺不懂,他們只是務實地承擔著責任,而孩子卻是那麼需要在迫近的生與死之間試著理解為何活著的意義;透過Woodrow領著我們望向宇宙,重點不在於外星是否就有解答,而是能不能從眼前過於切題的日常向外探尋、持續開放一種可能性。 

在戲劇的搬演中,飾演Augie的演員突然對角色的舉止感到困惑。這個有趣的轉折對比這名演員之所以拿到這個角色,是因為在試戲的時刻他將角色演的很鮮活,還迷住劇作家、發生親密關係,一如被造物與造物者的相契;只是演著演著,演員開始在乎起角色思想、舉止的「意義」,究竟某些設計是為了戲劇化心境?或反過來刻意為了表現「真實」而插入一點意外?舞台劇導演Schubert Green回答道:「你沒有變成這個角色,而是這個角色變成了你」,是否當被造物遠離了最初的旨意,也才能有自己的生命,「我看不懂這齣戲」演員說著,劇作家Conrad、舞台導演Schubert可能也不懂,為何他們直覺必須以某些什麼強化角色的深度(一如先關上門再說「再見」的內心細節),但他們所能給出的溫柔則是:「沒關係,還是要繼續說故事」,即或不能完全明白,「繼續下去」就是最大的成全。

本片後半,演員們與Conrad對談,後者自言一開始的劇名可能是「無限」,但觀眾已知最終定名為「小行星城」,再度又是從一個無法指稱的狀態被具象的定位,隨後Conrad也坦誠這部劇作是把所有寫過的角色放進同一個遭遇裡,但自己也不確定要怎麼去寫,此時眾演員們像被催眠般不斷喊著「如果不睡著,就醒不過來」,彷彿催促著若非義無反顧便無法進入某種逆轉、某種輪迴。有意思的是,藉由主持人的旁白很輕描淡寫地提到Conrad意外喪生,魏斯‧安德森就這麼輕易地賜死了象徵自己編導身分的角色,可能也是因為「如果不睡著,就醒不過來」,某程度放棄主導權,角色就會長出自己的生命,不只是Conrad,三仙女的母親也輕易被寫死了(演出的段落全部被刪掉),女演員Midge不斷排練的戲中戲中戲也是吞藥自殺的段落,想必魏斯‧安德森有意把死亡看得很輕,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我死歸我死、他生歸他生,從死亡長出的生命,從棄絕長出的希望,對每一個創作者來說其實是一種美。

魏斯‧安德森無疑是懂美的,兜了這麼一圈,從內觀到宇宙觀,從家庭到創造論,仍舊是用甜膩的、沒有惡人的設定,慣常地用一種孩童的純粹過渡到成人世界的轉變,不嚴肅地去談一個燒腦的大哉問,是身為創作者也無法推導的因果、身為本片導演也無法侷限的意義,不論有沒有答案,始終始終對人生抱持疑問便是種敬意、始終始終在無垠的宇宙裡我們仍舊在此相遇,就這樣繼續說故事、繼續成為一個稱職的角色、繼續去創作些什麼,仍有更多、更長的夢,值得我們繼續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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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電影的人 / 讀字的人 / 寫字的人。作為一個記憶力極差的人,以書寫,留下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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