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兩人一樣難眠。
.杭特在腦中整理截至目前為止涉入的陣營,以及個別的情況。最令他焦慮得無法入睡的,便是明早另一班偵查隊。
明早就不是經驗豐富的卡特帶隊──他盤算,該不該現在奔去出勤隊員家裡取消他們的任務?
抑或,看事態發展,見機行事?
身旁的茉琳作了惡夢:夢裡養父正要登上送往殖民地的運輸艦,轉頭和她揮手道別。
下一刻,便是一副棺材出現面前,養父滿臉血跡,肢體不全,躺在裡面,浸泡溢出棺頂的血浴──鮮血仍不斷湧出,湧升的血柱將其他大叔的殘肢、碎塊、撕裂的臉沖上表面──響起鐘聲。
她便嚇醒,記憶仍停留在夢裡的畫面:其餘的細節,下個轉瞬便遺忘得差不多,唯有養父的嘴巴仍開合,似乎在講什麼:
「願……找回……願……找回……」
茉琳掩著雙目,企圖召喚夢裡的面孔,拾回記憶──毫無收穫。
「小杭杭,睡了嗎?」她咕噥。
「沒,正想著妳。剛剛閉眼祈禱與妳夢中相見。」他如是說,彷彿感受到妻子甫受惡夢侵擾,安撫她。
「呵呵……好哦。」她轉過身子面向丈夫的側顏,「茉兒其實不喜歡設計西眾盟打政府軍。不是說我同情政府軍──該說,我恨透他們了──而是……」
她吻了杭特的臉頰。
「整個計畫太複雜了。而你也知道:計畫要是太過精密,就很容易因小細節,整個大亂。我們真的可以承受任何閃失嗎?」她呢喃,「還是讓茉兒一人上山,一槍斃了癩冕?」
杭特知道茉琳的疑慮。
她的原則非常明確:只靠我一人、腰間配刀與雙槍,就能讓目標腦袋落;簡潔得令人恐懼。
並不是說她的思考單純得令人發顫,好似無須任何計算,她都能準確完成任務。
而是,她的作風只有本人有本事掌握,完全憑藉個人身手,就能一派輕鬆地運用這種極簡邏輯思考。
這點讓旁人感受莫大壓力,以及令人絕望的實力差距,對自己存在本身產生質疑──以致,陷入一種「她如果不要我了呢?」──隨時可以被拋棄、被斬殺的畏懼。
上述設想,就杭特看來,淨是雜碎、小混混的顧忌──會有這些顧慮的人,大多早早見先祖了。
另外一些人,充分感受到死神親臨時所施加的威迫──深植心底的恐懼──往後人生飽受心靈折磨。
一起行動的這幾年間,杭特看到太多例子:不自量力想算計茉琳,卻害自己腦袋落地;有人運氣好保住腦袋,事後卻一蹶不振,退出江湖。
但杭特並非混混;他精明的腦袋正謀畫龐大行動。
他心裡唯一的顧慮便是:假若今天放任妻子上山,途中遇到什麼變卦該怎麼辦?
要是邦媞夫人這回陰溝裡翻船呢?
某種蟄伏更深處的顧忌困擾著他,就像行軍百里,卻有一粒碎石掉進靴里,一路釘咬他的腳底板。
對,他焦慮,憂慮這把棋局沒有自己想像得容易。
他注意到一些盲區。
杭特.邦提並非全知全能──他分身乏術,無法一一親臨現場確認。
軍情有限,他只能憑藉套軍人的話和善用村民的智慧(通常沒受過軍事訓練的村夫很難派上用場)來拼湊戰場全貌。
最令他不安的莫過於敵方未知的規模──這是僅憑地圖無法確認的。
並非不相信麥潔,只是生澀的新手(更別提麥潔從沒執行過偵查任務)無法帶回完全可靠的情資──至少經驗這麼告訴馬克.斯曼儂中尉的。
他領導過精銳的游擊兵中隊:除了是游擊作戰中的佼佼者,更是擅長偵察敵情的情蒐高手──夠為豐厚的資歷反而自陷過分顧慮的深坑。
然而,恐懼的陰影正在頭頂盤旋,又似隨時有一把銳利的鐮刀──並非朝自己劈來──迅速飛落,帶走他身邊親近的人;他彷彿看到世界崩毀的那瞬間:
茉琳的胸口被流彈射穿,以及死神的鐮刀,提著凡人肉身的奪命死神之魂,領她回到死者的歸所,與她親手送下去的亡魂團聚。
杭特瞪大眼睛,再三確認頭頂的暗影是否為幻覺。
「北鼻,我知道,」他翻過身,吻茉琳唇尖,「但我只想盡速、俐落解決這事,和妳一起欣賞美景,還有──」杭特打了個大哈欠,「奪回我的假期。」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