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中，白馬王子含笑向妳走來。
少女的夢境永遠帶著粉紅色濾鏡，被聖潔的花冠縈繞。妳如癡如醉地迎向命中注定的邱比特之箭，即使疼痛無比也在所不惜，即使他傷妳至深。妳的生命意義，是為了甜蜜的救贖之吻而存在。
但妳沒料到的是，有無數女子要一同競爭「最佳女主角」的寶座，不是人人皆有機會站上童話的舞台。要站穩腳跟，得用血淚搏命演出。承認吧！妳我多是擔綱配角的宿命，能站在鎂光燈前與王子共舞的，是被上天眷顧的幸運女孩。縱使鮮血淋漓，仍舊無法換得「幸福快樂」的入場券…
意圖整形獲得「新生」的灰姑娘繼妹（劇照由傳影互動提供）
由挪威新銳導演Emilie Blichfeldt自編自導的首部電影長片《醜繼妹》（Den Stygge Stesøsteren aka The Ugly Stepsister），用獵奇美學顛覆耳熟能詳的《灰姑娘》（Aschenputtel）[1]，探討亙古不變的女性困境與容貌焦慮等議題。這個打破想像極限的異色童話，其實離二十一世紀的我們沒有那麼遙遠。
（下文有關鍵劇情及結局透露）
【痛苦是美貌的必然代價】
《醜繼妹》翻轉童話，以其貌不揚的灰姑娘繼妹作為主角（劇照由傳影互動提供）
《醜繼妹》拋開迪士尼（Disney）滿溢的正能量與溫情敘事，回歸民俗奇譚的粗礫質地，用夢幻朦朧的面紗包裹粗鄙赤裸的內裏，腐屍與血肉交織的痛感盛宴。比起同樣走肉體恐怖（body horror）風格、講述容貌焦慮主題的《懼裂》（The Substance），《醜繼妹》的尺度較小，血腥程度點到為止，但透過恰到好處的拍攝手法、主演Lea Myren撕心裂肺的精準詮釋，隔著銀幕都能感受椎心蝕骨之痛。時而抒情剔透、時而輕快飛揚的電子配樂，讓這部暗黑童話彷彿披上現代感的亮麗流蘇裝飾。
呼應片名，本片主角是以往被邊緣化的灰姑娘繼妹。透過其貌不揚的Elvira變身的艱辛歷程，表達不分時代的美貌奴役，讓普天下女性不可自拔地陷入自我檢視的金囚籠。追求外在，是為了與深藏不露的美好內在相稱，得以擁有萬眾矚目的關愛。無數女子困於有毒的糖衣教條，心甘情願受盡各式酷刑。通往美的康莊大道，由懾人的鋒利尖刺鋪蓋而成，踏上前請做好萬全準備，血淚是你的代價，千錘百煉方能迎向新生。
美貌是權力，用外貌劃分層層的無形階級。美人享盡萬千寵愛與特權，不願被鄙夷就想方設法往上爬，成為世俗仰望的星辰。Elvira使盡渾身解數，克服天資不足的種種障礙，接受嚴格訓練、忍受痛苦改變外觀，但美貌淘汰賽不憐憫後天努力之人，Elvira在舞會中傾倒眾生，依然像個人工精雕的豔麗塑膠假花，比不過繼姊Agnes的一顰一笑，宛若異時空的魅惑仙女[2]，輕而易舉便讓Elvira的辛勤化為泡影。如同自身的天生麗質，Agnes擁有與生俱來的高貴身分，沒有任何頭銜的Elvira在姊姊身旁相形見絀，被「繼妹」的魔咒烙印，注定是童話故事的他者（the Other），沒有主角命。
Elvira為變身為世俗認定的美人，願意忍受所有痛苦（劇照由傳影互動提供）
肉體變異是既定秩序的擾亂，亦是身分的重塑。Elvira乍看凌遲自我，所有的苦痛卻是為了徹底擁有自主權，破壞原生的軀殼，不喜的部分強制消除，揉捏成理想中「更好版本的我」。整鼻、刺上假睫毛、甩掉堆疊的肥肉，再戴上耀眼的金色假髮，她便從卑微的醜人兒晉升為千嬌百媚的舞會女神。然而，肚裡不斷躁動的條蟲，正如Elvira緊繃的容貌焦慮，啃蝕著身軀。
Elvira從可人兒變為可怖怪物，為「美」獻身的少女逐漸瘋魔，砍下腳趾的狠勁與決絕，為達完美不擇手段。最終，落髮而禿的Elvira猶如奇特的野獸，「失足」成了身體失序的後果。而條蟲的催吐，好似賤斥物的驅逐儀式，排除異物才能真正重拾主體。不過，無法被王子嬌寵的Elvira，依舊令觀眾憐憫不已。我們都是銀幕中那位追求美而痴狂的女孩，因為不夠貌美而自棄的凡夫俗子。在童話故事的腳本，我們是獸，是怪物，是游離幸運主角之外的他者。
【真愛與婚姻，是父權結構下的利益交換】
《醜繼妹》的肉體恐怖，呈現的不僅是扭曲劇痛的肉體變形，還有女性身體在父權結構下被迫「商品化」的殘酷事實。Elvira心心念念的童話，俊帥溫柔的男子、濃情蜜意的情話，全是刻意建構的唯美假象。「真愛」是婚家體制的精美妝點，婚姻之於女子，是長期飯票的符碼，能讓自己不用挨餓受凍。
電影開場，父親兼一家之主Otto驟逝，全是女眷的一家人亂了套，眼睜睜看著本應支撐家庭的父權象徵潰爛。茫然無助的她們，被迫獻上潔白肉身換取溫飽，自此點燃弱弱相殘的戰火。Elvira為了夢想的愛情，竭盡全力將自己打造為精緻無瑕的女神，殊不知她與其他名媛皆是王公貴族恣意評點的「商品」。衣冠楚楚的紳士意淫的，是淑女的豐滿胸補與引人遐想的陰部，優雅儀態、良好談吐與華麗服飾，僅是讓隨手可得的俎上肉更加美味。
Rebekka與女兒Elvira（劇照由傳影互動提供）
因此，在《醜繼妹》中，性的模樣無關靈性與浪漫，維繫著極度原始的慾望與生殖意念。Elvira獲得性啟蒙的時刻，窺見的是男子碩大的臀部與生殖器，沒有柔情似水，只有純粹的生理需求與肉體侵略。女子須用靈肉膜拜、接納陽性的巨蛇，方能通往天國極致喜樂的道路，與衣食無虞的安穩保障。無論肉慾享樂或對財富地位的渴欲，這便是糖衣童話剝落後的內核，以物易物的利益交換。
Elvira沉醉於粉紅泡泡不願夢醒，宅邸裡的其他女子比她更瞭解世間疾苦，深知婚姻終究是現實的醜陋交易。母親Rebekka憑藉尚存的容貌與胴體，勾搭遇到的每一位男士，以榨取他們的錢財。對於年老色衰、沒有太多財產的中年寡婦而言，貞潔與美德等虛名不值一哂。女兒則是Rebekka善用的資產，替代她背負更「崇高」的使命。Rebekka固然愛女兒，但愛是有極限的，她不能讓全家人流落街頭。必要時，慈愛母親能化身為厲鬼，將親生骨肉推入火坑狠狠折磨，只求經過烈火淬鍊的女兒能換來數不盡的榮華富貴。
孤苦無依的Agnes（劇照由傳影互動提供）
至於Elvira的勁敵 ― 美若天仙的繼姊Agnes，亦非享盡特權的既得利益者，同樣是身不由己的弱勢。「灰姑娘」Agnes有著自己的驕傲（對摯愛父親的捍衛、對繼親的階級歧視），也保有一定的善心（即使淪為奴僕，Agnes仍試著善待繼妹）。Elvira嫉妒Agnes的嬌美容顏與出塵氣質，殊不知對於舉目無親、家道中落的少女，這些是僅有的生存籌碼。於是，Agnes雖與自家馬夫相戀，仍明瞭必須斬斷不切實際的情愛，嫁給地位顯赫的王子。結尾，灰姑娘與王子終成眷屬，Agnes對於沒見過幾次面、垂涎其美貌的膚淺王子是否有情，並不是太重要，她已獲得希冀的幸福 ― 後半生的錦衣玉食。
【「幸福快樂」之外的另一個可能】
Elvira用盡一切心計，仍換不來夢中情人的一絲垂青，落得遍體鱗傷的下場。然而，沒有絕美容顏，就無法擁有被愛的資格嗎？女子莫非只有步入互相廝殺的血路嗎？編導Emilie Blichfeldt是仁慈的，在摧殘身心的改造之路破滅後，仍為不被憐惜、沒有主角威能的醜繼妹，賦予父權模板的「幸福快樂」之下，另一條可能的出路。點亮掙脫牢籠的漆黑險路，由么妹Alma化為指引的光源。
劇情前半段，Alma是相當影薄的存在，觀眾僅知曉她尚未成年，對於母姊的獵夫計畫興致缺缺。直到Alma月事來臨，邁向性成熟的女孩無意進入婚姻市場拚搏，反而作起中性裝扮，熱衷於照料馬匹。尾聲，塵埃落定，在Elvira還沉溺於萬念俱灰的悲劇人設時，是Alma使勁拉出侵蝕姊姊身心的害蟲。這位宛如《勇敢傳說》（Brave）颯爽英雌形象的少女[3]，毅然離開棲身的安逸家園，騎馬帶著姊姊奔向未知的遠方。Elvira最終仍是被「拯救」了，帶她脫離苦海的卻不是英挺的白馬王子，而是同為女性的妹妹。
Alma作為希望的寄託，於各層面都遊走於社會對女性的既定標準，她能同時作雙性打扮，不屑服膺體制下的婚配遊戲。早先Alma對馬匹的執著，也能推測是為了未來的出逃做足準備。女孩不用搶奪城堡入場券，弄得頭破血流，更不用如同自家母親困在大宅，依附一個又一個男人的施捨，自己亦能向外闖蕩譜寫人生藍圖。
遠離是非之地的Elvira與Alma，日後會不會遇上劫難，銀幕外的我們不得而知。不過，《醜繼妹》是童話故事，既然我們都深信，王子和淑女會在城堡永遠過著美滿人生，那麼逃出高塔的少女騎士與落難女子，勢必也會尋得嚮往已久的自由。在遙遠的彼方，女子不再被僵固的「美」奴役，不須仰賴父權的鼻息而活，而女女攜手奔赴未來的陰性結盟，一樣有「幸福快樂」的可能。
【註記】
Agnes初登場（劇照由傳影互動提供）
[1] 《灰姑娘》的故事在各國有眾多版本與變形，《醜繼妹》主要改編自十九世紀格林兄弟（Jacob Grimm& Wilhelm Grimm）於童話集收錄的《Aschenputtel》。Aschenputtel即是「灰姑娘」之意，在《醜繼妹》中，Rebekka也用此名取笑淪為僕役的繼女Agnes。
此外，《醜繼妹》劇情有不少對原典的致敬，例如象徵幸福的白鳥，在Agnes初登場及退場時皆有出現；繼姊妹Elvira為了不合腳的舞鞋，毅然砍下自己的腳趾。同時也融合其他版本的《灰姑娘》元素，比如南瓜馬車、與灰姑娘相伴的老鼠，源自十七世紀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的版本。
[2] 《醜繼妹》故事為架空，但從人物服飾仍能一窺時代背景。由片中的女裝輪廓推斷，時間線應為1870年代，裙裝搭配強調臀部曲線的巴斯爾裙撐（bustle）。而Agnes的裙裝卻是搭配寬大、鳥籠狀的克里諾林裙撐（crinoline），風行於1840至1860年代，到了1870年代已被巴斯爾裙撐取代。從Agnes退流行、與多數女角不同形制的裙裝，即為她的家道中落埋下伏筆。
[3] 筆者認為尾聲Alma的形象，與動畫《勇敢傳說》女主角Merida的外型頗為神似。兩人都有一頭橘棕色的長捲髮，也都不符合舊時代崇尚的淑女標準。
☆誠摯感謝ifilm傳影互動邀請試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