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靜觀皆自得 —— 程顥〈秋日偶成〉
一之章‧夕
步行於堤防上,我不經意地抬首望去——冬日的夕之空映入眼簾。
同樣是陽光,明媚的白日總能提高萬物色彩的飽和度,繽紛艷麗;黃昏時分卻使大地染上一層薄暮,在那短暫的幾個小時之內,產生身處其他平行時空的錯覺。
各種色調的橙與紫,渲染成籠罩世界的晚霞畫布,即使是那種任何顏料都無可比擬的色彩,此刻也只不過是陪襯。至於主角......
光芒的羽毛落到腳邊,天幕中央那炫目到難以直視的身姿,是融赭紅、絳紫、茜色、丹色與金黃於一身的的鳳凰。 我佇立著,因眼前如夢似幻的景致不禁陷入無限遐思。霞雲如層巒疊嶂的山嶺,卻似披上煙嵐的面紗而顯得朦朧,暮色增添幾分古代風韻,彷彿水墨畫的世界。群峰將綿延至何處?我的目光向雲中深處探尋,其景色不僅像筆墨下的山水,更令人懷疑是否從百年以前該處的時間就停下腳步,昔日的模樣永恆封存至今。如果能夠化作白鶴飛入,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簡直就是夕暮的異之國度。
日與夜的交界,曇花一現,正因為在轉瞬的時間間隔裡變得奪目耀眼,才更缺乏真實感,秀麗得令人感到哀戚。而這惆悵更傳唱千古,勾起文人墨客悲秋傷春之情,諸如「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或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而「日薄西山」與「暮年」更被比作行將就木的人生階段。於是不可直視的不僅有本身的絢麗,還有千年來被賦予的沉重愁思,人們幾乎是理所當然地感到一陣悲戚油然而生。
然而,目睹舞空神鳥的瞬間,我只是由衷地對身處寰宇裡的吉光片羽而感到不可思議,嚮往著那個如畫、如鹽燈、如古時的橘紅山嶽,潛近幽岫裡,沐浴夕照。原來每一天,人世都有幾個小時和某個不為人知的神秘古國相重疊,宇宙運行的齒輪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景物被斜陽的剪刀裁成不規則形的剪影,而我只不過是這些剪影的一部份。但即使渺小如我,仍然得以親臨這自然鬼斧神工的偉業,那種壯麗不需任何悽愴綴飾,也令人著迷。天上究竟給落日什麼聖旨,讓它如此短暫又燦爛?這種特質是多麼引人感慨與惋惜,也似夢境般飄渺。但是一旦這份哀愁還存在,就意味著亙古至今,世間從來不缺少能夠欣賞這幅景致的人。無論是倒映於眸中的彩霞,抑或染上顏面與雙手的暮色,哪怕對鳳凰而言僅是不經意落下的彩羽,也將鏤骨銘肌、烙印於心。於是黃昏的短暫,將因為這些如浮雲朝露、一生中目睹夕陽的次數有限,所以更加憐惜那光芒的「剪影們」而化為永恆——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因此,若是感到不捨就應加以珍惜,不妨令身心徜徉其中,以通體的細胞紀錄每分每秒的妍麗。
步於長堤之上。在消逝、褪去以前,我會一次又一次地回首,注視那抹餘暉。
二之章‧隅
講台上的師長述說著教科書的內容,我的心思則不由自主飄向窗外。
藤蔓攀附著紅磚牆,沿走廊置放的蕨類自盆栽中探出,慵懶地倚著牆面垂下。建築圍出的空地布滿濕潤的土壤,蘚苔鋪成的地毯略顯斑駁,挺拔樹木那恣意搖擺的翠綠與紅褐相映成趣。許是蒼穹糝下的金黃陽光恰到好處,我不禁目不轉睛觀賞著清幽而古樸的校園一隅,交織的光與影為景物調色,活潑的光點彈跳於枝椏間,彷彿精靈一般。這就是人造與自然共創的和諧之美啊!甚至讓人誤以為是歐洲的磚造古堡,抑或是洋樓、教堂等歷史古蹟。
或許某位建築師曾採用哥德或巴洛克式風格而設計;某為渡海而來的西方商人建造洋行為貿易據點;某位數學家構想出如今家喻戶曉的定理;某位科學家有了堪稱里程碑的實驗發現;某位官員作為辦公的廳館;某家貴族曾擁有的莊園。此幅風景可能在某位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勾勒下以水彩重現嗎?是神職人員誦讀經典的空間,或是詩人歌詠的對象?是學子們嬉鬧玩樂之處,還是哲學家沉思的地方?
或者這一切都隨某位偉人長眠於斯而封存,鐫刻在墓誌銘上。
繞樑的聖歌、精深的學術研討、往返的書信,從枝葉的窸窣低語中,能否知曉些什麼?可否借助微風,將羽毛筆下的字母為我捎來?不過,這些歷史的語言,我怕是沒能聽懂多少吧!
罷了,就算對這個角落的故事一無所知,我依然鍾情於搖曳的青翠枝葉、古典的紅磚牆、泥濘地面上的青苔、靈動點綴的柔和金芒,以及這份秘密。
三之章‧窪
綿綿細雨,肌膚上幾分料峭的濕涼。
凝視著草地上的水窪,時有雨珠躍入而漾起漣漪。彷彿觀察著生態箱、魚缸,包覆於玻璃或水晶的工藝品,甚至某種透明變形蟲態生物的體腔。明明水淺而面積小,卻足以自成一個天地。
色彩斑駁的腐朽落葉堆砌為丘,形成一片新綠原野上的山峰與谿壑;四散的枯枝搭建橋樑與道路,為雨水打落的粉瓣帶著醉意,柔媚隨興地仰臥於草地或浮木上。紅褐、枯黃、淡橘,隱然透出幾分寂寥蕭瑟,恰似沐於金風中的森林。倒映著周遭景色,樹木、草叢、建築、天空、雲朵......外界如此廣大,水面卻如同相片般將諸多事物濃縮於一面浮動而透光的帷幕上,褪去鮮豔色彩,僅殘存輪廓與暗影,彷彿水窪與外界之間的屏風。
或許水窪是天上的水滴和冰晶厭倦了俯視人間,於是匯為雨露、鑲嵌在大地上的眼瞳——窺視著周遭,也回首自己以雲之姿懸掛天空的前世。同時,水窪更是一個「世界」。穿過那層倒影,有多少生命在其中運行著?以顯微鏡觀察,滴水裡又是多少國度?
如果宇宙是海洋、大氣、山林,那麼袖珍的世界就是水滴、分子、土石。而每一粒沙、每一朵花中,也蘊含著遠超過人們想像的豐富與生生不息。宏大與微小分別是兩者,同時也可視作一體,而我任憑無遠弗屆的思緒與心神如箭矢般飛散,穿梭在世界之間悠游。
四之章‧蔭
風和日麗,駐足於樹下,陽光自枝椏間篩落,舞動著織進那片碧蔭。
離離蔚蔚,鬱鬱蔥蔥,翠綠、墨綠、青綠、碧綠、黃綠......暖日照耀之下,同是綠色,卻顯得如此繽紛燦爛。偶有葉片採集了日光,每逢一陣婆娑搖曳,閃動於一片生氣蓬勃的蒼翠中,耀眼奪目。自樹下仰望,由樹幹至分杈,再至錯綜交纏著向蒼穹延展的枝葉,層疊構築而成樹中的網。那種蜿蜒盤曲的姿態,以及繁複壯麗、彷彿能夠無止盡延伸的結構,充滿了自然野性與豪放的同時卻也極富魅力,說明著它本應如此生長,身在這種自然界的美術館中,人造的對稱、規律、整齊根本無法匹敵。
微風徐徐,枝葉愉悅歡快地哼唧著旋律。我微敞雙臂,陽光暖意集於胸口,清新氣息注入肺部,挾著綠蔭沁涼的和風輕拂面頰,舞弄髮絲,穿過指間,滲入臟腑,四肢百骸備感舒暢。一切喧囂被隔絕在外,只餘恬淡閒適。
此刻塵世紛擾皆無關,僅是徜徉於天人合一之中。原來人與自然能如此接近啊!
我汲取著樹傘之下縈繞的淡泊與清靜。陶淵明詩中有云: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我雖非超脫凡俗的隱士,或者看破紅塵的僧人,倘若心志秉持著不隨外物動搖的幽靜高遠,自能在繁瑣中常保閒情逸致,永遠有片能夠洗滌身心、往返自如的山水田園。
步出樹蔭,陽光與綠意猶似在我掬起的手心中,滿溢而出。縱使光影將從指縫間流逝,那帖心靈的良藥,也會常伴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