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霓虹在窗外流淌,吧檯的琥珀色燈光溫柔得像假象。我,安琪,縮在「迷迭香」吧台邊的高腳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捻著杯壁上凝結的水珠。今晚的場子溫吞如溫水,背景音樂是慵懶的爵士,空氣裡浮著昂貴香水與酒精的甜膩氣息。幾個熟客在角落卡座低聲談笑,聲音模糊。連經理阿偉那張慣常緊繃的臉,此刻也鬆懈下來,倚在收銀台邊慢條斯理地擦著玻璃杯。一切平靜得近乎乏味,像一張過度曝光的照片,只剩下蒼白的輪廓。我幾乎要沉溺在這份虛假的安寧裡。
然後,包廂區的門簾被粗暴地掀開。
那聲音尖銳,布料撕裂般刺耳,瞬間劃破了慵懶的空氣。刀疤強那張橫肉虯結的臉出現在門簾後,像一團烏雲壓了進來。他身後跟著兩個同樣面目陰鷙的馬仔,三人身上散發著廉價菸草與劣質火鍋的油膩氣味,與「迷迭香」格格不入。強哥徑直衝著剛送酒出來的莉莉而去,腳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神經上。
「操!妳他媽聾了?」強哥的咆哮炸開,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莉莉煞白的臉上,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老子點的皇家禮炮,妳給老子端什麼垃圾上來?當老子凱子?」他粗壯的手指幾乎戳到莉莉的鼻尖,手腕上猙獰的刺青隨著動作扭曲。
莉莉像受驚的小鳥,手裡的空托盤「哐啷」一聲掉在大理石地面上,聲音清脆得令人心驚。她抖著嘴唇想解釋:「強、強哥……經理說……倉庫那支……」
「說個屁!」刀疤強猛地一揮手,厚重的巴掌帶著風聲,「啪!」一聲脆響狠狠摑在莉莉臉上。力道之大,讓莉莉整個人踉蹌著向後撞在冰冷的牆壁上,悶哼被堵在喉嚨裡,只留下一道鮮紅的指印迅速在她蒼白的臉頰上腫脹起來。她靠著牆,身體微微發顫,眼睛裡瞬間蓄滿了淚水,卻死死咬著下唇不敢哭出聲。
空氣凝固了。爵士樂還在流淌,此刻卻成了荒誕諷刺的背景音。卡座那邊的談笑戛然而止,所有人像被凍住,眼神閃爍著驚懼,不敢直視。阿偉擦杯子的動作僵住,臉色鐵青,握著杯子的手背青筋暴起。整個空間只剩下莉莉壓抑的抽氣和刀疤強粗重的喘息。
刀疤強顯然對這死寂的反應極度不滿,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充血的眼睛掃視全場,最終,那帶著暴戾與挑釁的目光,像淬毒的鉤子,精準地甩到了我臉上。
「看什麼看?安琪!」他獰笑著,滿口黃牙在燈光下泛著油光,搖晃著朝我逼近,「妳他媽也覺得老子是傻逼,好糊弄?」那令人作嘔的酒氣和汗味越來越濃,像一堵牆壓過來。他身後的兩個馬仔也陰笑著圍攏,堵死了我所有退路。
恐懼瞬間攥緊我的心臟,冰冷黏膩。我本能地想後退,腳後跟卻撞上了堅硬的吧台腳。退無可退。餘光瞥見阿偉動了,似乎想上前,卻被刀疤強一個兇狠的眼神釘在原地。莉莉捂著臉,淚眼朦朧地望著我,絕望無聲。
刀疤強已到眼前,那隻剛剛摑過莉莉的手,帶著令人膽寒的風聲,再次揚起,目標是我的臉。掌風刮過我額前的碎髮,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時間被拉長、扭曲,極度的恐懼在這一刻竟詭異地燒成了滾燙的憤怒——憑什麼?憑什麼是我們?
就在那隻骯髒的手掌即將落下,空氣緊繃到極致的瞬間——
一個身影毫無預兆地插了進來。
快得像一道影子,帶著一股清冽的、與這污濁空間截然不同的氣息。他介於我和刀疤強之間,不高大,甚至略顯清瘦,但姿態從容得像在自家客廳。一隻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穩穩地、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格開了刀疤強那隻即將落下的手腕。
「強哥,」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響起,不高,甚至算得上溫和,卻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氣,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火氣這麼大?跟女孩子動手,不合規矩吧?」他側對著我,我看不清他整張臉,只看到他利落的下頜線條和唇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出現,像在沸騰的油鍋裡滴入一滴冰水,瞬間改變了整個場域的氣壓。
刀疤強的手腕被格開,先是一愣,隨即暴怒,那張橫肉臉瞬間漲成豬肝色:「媽的!你算哪根蔥?敢管老子……」他猛地想抽回手,卻發現對方的手像鐵鉗一樣紋絲不動。他身後的兩個馬仔見狀,立刻面露兇光,手摸向後腰,蠢蠢欲動。
年輕男人依舊是那副不緊不慢的腔調,甚至微微偏了下頭,像是在認真聆聽刀疤強的咆哮,嘴角那抹弧度卻冷了下來:「我姓周。『迷迭香』今晚,歸我罩。」他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刀疤強和他身後兩個馬仔,「強哥,『和勝』的場子,現在也不興隨便砸了吧?你大哥『火雞』最近……還好說話嗎?」
「周」字出口的瞬間,刀疤強臉上的暴怒像被戳破的氣球,猛地一滯。當「火雞」這個名字被清晰吐出時,他瞳孔驟然緊縮,囂張的氣焰肉眼可見地萎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夾雜著驚疑和忌憚的神色。他身後兩個馬仔摸向後腰的手也僵住了,面面相覷。
年輕男人——周先生,這時才緩緩鬆開格擋的手。他不再看刀疤強,反而轉過身,完全面向我。燈光落在他臉上,那是一張極其年輕的臉,甚至帶著幾分學生氣的乾淨,眉眼清晰,鼻樑挺直。可那雙眼睛,漆黑,沉靜,深不見底,像兩口古井,沒有絲毫年輕人的跳脫,只有一種洞悉世事的漠然。他對我微微頷首,聲音放得更緩和了些:「沒嚇到吧?」那語氣,竟像在問候一個鄰家女孩。
刀疤強臉上的橫肉抽搐了幾下,喉結劇烈地滾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含糊的音節。他狠狠瞪了我和莉莉一眼,那眼神依舊兇狠,卻明顯失了底氣。他猛地一揮手,低吼了一聲:「走!」聲音乾澀沙啞。兩個馬仔如蒙大赦,趕緊低頭跟上。三人像幾條被打斷脊樑的喪家犬,腳步倉促而狼狽,撞開門簾,迅速消失在通往後巷的陰影裡。
壓在心口那塊巨石轟然移開。緊繃到極致的空氣陡然鬆懈,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音樂聲似乎重新流入了耳中。角落卡座傳來壓抑的、長長的出氣聲。阿偉這時才快步走過來,臉色依舊不好看,但對著周先生時,背脊明顯彎了下去,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恭敬:「周……周先生,多謝您解圍!您看這事鬧的……」
周先生擺擺手,那隻戴著皮手套的手動作隨意:「小事。」他甚至對阿偉露出一個極淡的、幾乎算得上溫和的笑容,與剛才那雙古井般的眼睛判若兩人。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探究,快得讓人抓不住。然後,他沒再多說一句話,也沒再看任何人,轉身,步伐依舊從容不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穿過人群,消失在通往VIP區的厚重門簾之後。彷彿剛才那雷霆一擊般的介入,只是眾人集體的一場幻覺。
整個大廳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沒有歡呼,沒有議論,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默在流淌。危險的漣漪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撫平了,水面恢復了光滑,可誰都知道,那平靜之下,方才的漩渦攪動了什麼,留下了什麼。
我靠著冰冷的吧台,身體深處的顫抖這才後知後覺地洶湧上來,像寒潮過境,無法抑制。指尖冰冷麻木。旁邊傳來壓抑的啜泣聲,是莉莉。阿偉正低聲安撫她,遞過紙巾。我沒有看她,也沒有看任何人。
只是默默地,從隨身的小包裡,摸出粉餅盒。冰涼的金屬盒蓋彈開,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小小的鏡子裡映出一張臉,妝容依舊精緻,口紅飽滿,眼線一絲不亂。只有我自己能看到,那雙眼睛深處,有什麼東西碎裂了,留下尖銳的稜角,刺得生疼。我拿起粉撲,沾了點粉,一下,又一下,機械地按壓在臉頰上。粉質細膩,覆蓋在皮膚上,試圖掩蓋一切真實的痕跡,抹平那看不見的指印和恐懼的殘留。粉塵在燈光下細微地飛揚。
吧檯的射燈依舊散發著溫柔的暖黃光暈,空氣裡昂貴的香水味重新佔據上風。我點燃一支細長的香菸,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滾過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鎮定。煙霧裊裊上升,模糊了眼前的光影。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不知疲倦地閃爍流轉,編織著永不落幕的幻夢。那流光溢彩的虛幻光影,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也映在我毫無波瀾的眼底。迷離的光點在瞳孔裡跳躍,卻點不亮任何溫度。鏡中的倒影,妝容完美,像一張精緻的面具。指尖的煙,靜靜燃燒,灰白的煙灰積了長長一截,搖搖欲墜。
沉默像粘稠的糖漿,包裹著整個空間。莉莉的啜泣終於變成了斷續的抽噎,阿偉遞給她一杯水,眼神複雜地掃過我,嘴唇動了動,終究沒發出聲音。空氣裡,昂貴香水、殘留的酒精、火鍋味、菸草氣,還有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從後巷飄進來的濕冷黴味,混雜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息。
我緩緩吐出一口煙,煙霧盤旋著,試圖融入這渾濁的背景。指尖的顫抖,不知何時,終於徹底平息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沉甸甸地墜在骨頭縫裡。夜還很長。霓虹燈的光暈在視網膜上殘留的光斑,漸漸在淚膜上暈開,化成一團模糊而冰冷的色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