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營養午餐,因為菜色了無新意,因為大量煮製的過程讓我聯想到家畜的飲食,因為它勾不起任何美好的回憶。
但是我很喜歡營養午餐的肉臊,因為實在太像了,太像我奶奶煮的、用綴著些許鏽斑的鐵鍋裝盛的、油膩膩的肉臊。
一鍋油膩膩的肉臊,就如同她的愛。表面浮著,平靜如水,其實只要一攪動就會發現其黏膩並不是一句「多吃點」可以道盡。好多油,不健康,當然不健康啊,可是小時候的我不需要飲控,一直以來都不需要。她的愛也不需要飲控。
調味只有醬油跟紅蔥頭喔,她自豪的背出單純的原物料、說要教我怎麼煮,這樣我離家後才不會餓著。我想著可能不遠的未來,看著她侃侃而談的模樣,不禁感到有點鼻酸。
成為考生後好久沒回去看奶奶,生活太忙了。「每次打市話都沒人接」、「還以為你們出門玩了」他們的作息和我們的作息慢慢的被時間搓開。許久未見,她走路看著又更坎坷了,好心疼好心疼。老人家,不會開車,無法自主出門踏青,離開沙發只是為了去全聯買便當收拾桌面洗碗。被雜物堆滿的走道壓著她日漸傴僂的脊椎,壓著她想看看世界的想法。爺爺是個固執的伴侶,他們的相處模式是有話不直說,悶,直到想法悶死。帶傷的膝蓋倔強的想放上離合器,子輩孫輩極力攔阻,深怕擔心的眉頭一鬆,哪個倒霉鬼就被不再靈活的老車撞上。
我問奶奶,怎麼不叫Uber代步?她退休前的工作薪資優渥,這點開銷對她來說不是問題。她說怕。怕被丟包怕不會操作怕旅途不安全。那好,我答應她,明年我考到駕照,我帶妳出去玩。要去哪裡?不知道。她好喜歡出門,卻都不知道去哪裡。她最喜歡過年了,最喜歡和我坐同一輛車,看著窗外,聒噪多話,像個剛認識世界的小孩。20分鐘的車程她說了不下十次的「喜歡過年」。但具體來說喜歡哪裡?她也答不上來。也許重點並不在腳下踏的土地,而是已年邁的感官都能感受到的熱鬧。
餵飽三個孩子長大的她很會做飯。隨隨便便幾個料丟入寬鍋就是層次豐富的大鍋麵、滷的豆輪永遠是量販店模仿不來的美味、賢慧的妙手還能做出她身為傳統媽媽的手路菜,我最愛的肉臊。好單純好下飯,鹹但不死,也完全不甜——這點團膳就學不來。我們又不是南部人或者螞蟻,為什麼一定要加糖啦?真的不懂,可能二砂是他們的合作廠商。也可能是他們要暗示我廠商終究只能加入人工的甜蜜,真正的甜,我得自己回頭找。
爺爺是喜好收集古董的藝術愛好者,但同時也是封印走道的魔導師。客廳、房間、已無空地的樓梯間,曾經孩子們跑跳的小透天厝漸漸填滿古物和瓷器,也填滿了另一半和離家者們的嘮叨。有些門甚至打不開了,有些抽屜裡的東西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但是我看到他不斷從樓上拿下瓷器想跟我分享的身影、充滿熱情的眼眸和旁邊那擺盪的魚尾,又捨不得勸他了。不過其實我也沒立場勸,我也愛收集周邊、也愛買無用的小廢物——連身為他女兒的媽媽也是這樣啊,這是家族遺傳啦。
那些古物活了好久,廚房裡的肉臊味對它們來說不過轉瞬即逝,但對壽命短暫的我來說卻是飄蕩在成長期的薰香。裡面佐一點點作為家族唯一女孩、以及大姐的責任。它教我如何被寵愛與如何去愛人。我有模有樣學著他們愛我的方法,去愛我的弟弟們,去愛我珍視的人們。它告訴我照顧人的快樂、告訴我愛不一定是文字或語言,可能是小女孩特意早起煎的醜醜的四份煎蛋,也可能是三個男孩們負責灑上的過多的鹽。
我頻頻回頭,回去看那鍋肉臊、看它飄散著味蕾感受不到的的那份甜蜜。因為我好怕,哪天它們終將逝去。
但當我前行,我依然知道醜醜的煎蛋和鹽巴,一定還會在我心裡,不會失溫、不會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