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作戰開始,杭特一直感覺某種難以言明的情緒盤據心頭。
恐懼嗎?
不,他什麼大風大浪沒見慣?──碰過多少生死交關的場合──為何嘴唇不停發抖?
還因開槍射殺敵人這種家常便飯的小事受良心譴責、或為打中目標而感到雀躍不已嗎?
似乎也不對。
他為這種「從未有過,卻緩緩膨脹」的情緒感到些許不安。
踏遍荒原、草原、沼澤地、森林、瀰漫硝煙的廢墟、躺滿腐屍的破敗街道,他端著槍,跟著行軍隊伍,神經緊繃,提防隨時招呼過來的砲彈。
他早已置生死於度外──他就愛公然挑釁死神──
呃不,甚至敢說,他嘲弄死神:竟錯放這不知羞恥,數度從砲火淋漓的險境死裡逃生的臭小鬼──
然後,哈!又躲過一次──
這樣反覆經歷彈丸從耳邊掠過,而身體依然完整──又躲過一劫的欣快感。
確實,他承認自己享受這種拿命來博的快感,偶爾克制不住這種不珍惜生命的衝動。
玩命快感依舊無法解釋心中膨脹的感受。
稍微分神的他很快被槍響喚回現實;他很清楚,此時此刻,若不是趁勝追擊、擊潰對手,就是等著敵方回敬一波齊射、換己方被擊潰。
「沒空拖拖拉拉了,各位,儘速裝填──」
吼叫的同時,杭特的手沒停著;他的槍打中一個倒楣鬼,嚇了身旁的人一跳而誤發。
誤發的彈丸掃到杭特隊伍腳邊,前列的幾位隊員受到驚嚇,連忙屈身掩住頭部,忘了要繼續填裝彈藥。
「不行了,」杭特內心開始動搖,「隊員開始慌了;節奏亂成一團,不可能執行戰術。」
另一頭班尼迪克的隊伍也被槍響威懾;隊員們的身體主導權已被「會被打中」的恐懼奪去──靶場特訓的內容儼然忘得一乾二淨──不從指令肆意亂射。
零散的射擊就像放鞭炮一樣,空有聲響而沒實際殺傷力。
似乎掌握對面的軟肋,賊眾慢慢轉向,準備對沒被射擊過的村民們揚發火力。
「糟了!」注意事態不妙的杭特屈身,押低小婕莉的身姿,一面指示茉琳尋找掩護,並對著隊員們大喊,「自由開火、自由開火、自由開火──」
零零散散的射擊並未有效壓制敵人;西眾盟的裝填似乎還沒完成,無法提供即時的火力掩護。
「要來了,各位小心──」
話還沒說完,一陣彈雨已經招呼過來。
「呃啊──」一聲慘叫,「操、操──咈嘶──咈嘶──」
「誰?」杭特內心一沉,最令他恐懼的事情果然發生了,「快答覆,是誰!」
他的眼角餘光捕捉到亂成一團的陣列:前排的人忙著掩頭蹲低、有人趴伏地面、有人以為是自己中彈一手捧著腹部,露出痛苦表情;第二排的人也跟著動搖,忘了對付前方的敵人。
「誰被打中了?──」
「富萊曼被打中了!」「呃啊──操──」
甘特伏倒在地面,一腿癱軟;鮮血染紅衣料。他一手撐著地面,另手壓著受傷的部位,痛苦地用力吸氣。
「老甘!我操你媽!」杭特顧不得同伴,接續中斷的填裝步驟,最後套好雷帽,「不要停各位,繼續射擊──」
他開火,但沒人呼應。
空虛的單發射擊。
「叔叔!」身後的小婕莉眼淚唏哩嘩啦滑落臉頰,嘶啞哭喊,「撐著點,叔叔!」
一見到甘特的傷勢,杭特恍然大悟:幾乎脹破心臟的感受原來是「夥伴會因自己的決策而送命」的憂懼。
過往在戰場上不曾認真思考過緣由,不只是因為自己的感性已被興奮感麻痺,更是因為同袍們與自己互有默契,默默認同「身為軍人,時候到了,不得不捐軀」的鐵律。
就算同袍因自己致命的決策付出生命,也能用「那也沒辦法呀,該發生的時候會發生」來自圓其說、安慰自己。
這套理據,對自己來說,有一定的說服力:畢竟他自己也處在相同處境。
倘若長官很爛,下了一道必然會蒙受重大戰損的命令,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執行任務,時候到了換他自己接受「命喪於此」的命運。
現況無法與以往的情況比擬;眼下共同作戰的戰友可都是村民。
他們可沒宣示過「為大義捐軀,在所不惜。」
他們卻承受杭特的命令所帶來的危難,而「不明白為何去死。」
原先能自圓其說的詭論已經不適用現狀;這下換杭特自己被「害平民送命」的憂懼攫住心神。
挨了一陣齊射,杭特隊伍的陣型幾乎潰散;負傷的富萊曼痛苦的哭吼更進一步令信心渙散,隊員心中無不產生棄械逃亡的念頭。
看見斯曼儂隊伍被重重打擊,另一頭班尼迪克的隊伍也開始動搖,胡亂揚發無效的火力。
此刻的頹勢幾乎無法挽回。
眼見全線潰敗的後果幾乎無法避免,連習慣應對逆境的游擊隊隊長杭特.邦提都開始盤算如何退兵,以降低戰損。
他打算先讓己隊後撤:班尼迪克那頭幾乎沒有損傷,應當能持續揚發掩護火力,只要這邊能把握機會退離戰線。
他甚至設想到最糟後果:就算我掛了,成了遊蕩臉盆山的冤魂,只要這群傢伙能活著離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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