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霧中變得濃稠,街燈的光線被稀釋成一圈圈暗黃的暈影,像是在黑色幕布上被隨意潑灑的墨水。王子原拉緊外套的領口,踏入那條只有黑市常客才知道的巷道。
空氣中有一種刺鼻的金屬味,混雜著潮濕的霉氣。每一步都像踩在看不見的暗流上,腳下的青石板似乎在低聲呻吟。
他在找一個人——「骨商」。
一個傳聞只存在於黑市最深層的交易者,據說連夢境裡的禁物也能帶到現實。他掌握著裂縫之眼的線索。
巷口的陰影中,一盞泛綠的燈籠慢慢搖晃,彷彿在替什麼迎接客人。王子原抬頭時,看見燈籠下的符號:兩個交錯的眼睛,中間有一道裂痕。那是黑市內部才懂的暗號——這裡是裂縫交易的入口。
進門前,兩個戴著無表情面具的人伸手攔住了他。
「代碼。」左邊那個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
王子原遲疑了一瞬,低聲說出夢境交易所中給他的提示:「三聲霧,兩滴血。」
面具人對望一眼,退開半步。
「進去吧。骨商等你。」
裡面是一條昏暗的長廊,牆壁像是活的,微微鼓動,時不時滲出黑色的液體。腳步聲被吞沒,只有心跳在放大。
盡頭的房間裡,一個形體瘦削、眼窩深陷的老人正坐在滿是骨頭拼成的椅子上。他的皮膚乾得像枯木,眼神卻銳利得刺人。
「王子原。」骨商用一種既肯定又帶著興味的口吻叫出他的名字,「你來找裂縫之眼。」
王子原沒有否認,反而直接開口:「它真的存在?」
骨商笑了,露出一口泛黃的牙齒,「存在,但它不屬於你——至少現在不屬於。」
王子原皺眉,「為什麼?」
骨商緩緩伸手,從旁邊的木箱裡拿出一片薄如蟬翼的碎片。碎片中央是一個細小的瞳孔,正在緩慢轉動,像是在看著他。
「裂縫之眼會選擇主人,但每一次凝視,都可能讓你的意志崩塌。」骨商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人用它換取了未來的情報,有人用它找到無法想像的財富……但更多的人,被它拖進了不可逆的深淵。」
王子原的視線被那枚瞳孔牢牢鎖住,呼吸不由自主地變快。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腦海深處,有什麼東西輕輕敲了一下——像是一扇門,正在被打開。
骨商猛地收回手,將碎片放回木箱,蓋上。
「你還沒準備好,」他說,「去霧街的盡頭,那裡有個失明的女人。她會告訴你,裂縫之眼要什麼樣的代價。」
王子原從骨商的房間出來時,霧氣比進來時更濃了。
黑市的空間像是被霧吞噬,只剩下一條窄窄的通道,通往那條被稱為「霧街」的區域。
霧街並不是固定存在的地方,它像夢境中的流動小島,會根據不同人的記憶與恐懼變換形狀。黑市的老手說,只有真正想被找到的人,才能在這裡找到你。
王子原的靴子踩在濕滑的石板上,偶爾傳來「咯吱」的聲響,像是踩到什麼正在呼吸的東西。四周是一片靜默,沒有叫賣聲,也沒有笑語,只有霧在耳邊流動。
他記得骨商的話——去霧街的盡頭,找一個失明的女人。
不知走了多久,霧中出現一抹暗紅的燈光,像是血在霧裡流動。王子原加快腳步,卻在轉過一個彎時被一個黑影擋住去路。
那是一名戴著兜帽的人,臉被完全隱在陰影裡,只能看到嘴角一抹微笑。
「你不該來這裡。」他的聲音平滑而冷,像霧中滑過的刀。
王子原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你是誰?」
「守霧人。」那人慢慢拔出一根細長的金屬針,針尖在霧中閃著冷光,「霧街有它的規矩,你闖進來,必須留下點什麼。」
「什麼意思?」王子原握緊了拳頭。
守霧人歪了歪頭,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記憶。一段你不想失去的記憶。」
霧像聽到命令般,悄悄向王子原靠近,纏繞上他的手腕與脖頸。腦海裡突然閃過他父母的笑容、少年時的夏日午後、還有第一次踏入夢境交易所的震撼感——那些畫面像被什麼吸走般快速模糊。
「停下!」王子原低喝,反手從口袋掏出一枚銀質交易幣——那是夢境交易所的通行憑證之一。
守霧人的手指在空中頓了頓,金屬針停在離王子原額頭不到兩公分的地方。他似乎在權衡,但很快將針收回,退入濃霧之中,聲音像迴音般飄回來——
「通過吧,但霧街會記住你。」
王子原沒有回頭,繼續往燈光的方向走去。霧越來越稀薄,露出一間破舊的屋子。屋門敞開,裡面傳來一聲微弱的歌聲。
他踏進去,看見一名雙眼被白布蒙住的女子坐在搖椅上,膝上攤著一本泛黃的日記。
「你是來找裂縫之眼的?」女子的聲音柔和,卻帶著某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感覺。
王子原點頭,「骨商讓我來找你。」
女子輕輕摸了摸日記的封面,像是在觸碰什麼活物。
「裂縫之眼……會看見你的真相,但代價是,你的真相也會被看見。」
她的手指一翻,日記自動翻開,露出一張陳舊的插圖——一隻長滿裂痕的眼睛,正從黑霧中凝視著他。
就在那一刻,燈光忽然閃爍,窗外的霧急速湧入屋內,女子的聲音變得急促:「它來了!」
霧像活了一樣,湧入屋子時發出低沉的嗡鳴,地板的縫隙中滲出黑色的液體,像是從夢的底層滲出的墨水。
王子原本能看清女子的輪廓,但下一秒,她的形體開始像融化的蠟般扭曲。
「別退後!」她忽然大喝,「裂縫之眼盯上你了!」
一道如玻璃破裂般的聲音響起,空氣中出現無數細小的裂紋,像透明的蛛網擴散開來。裂縫的中心,一隻巨大的眼睛正緩慢地睜開。
它沒有眼白,只有層層疊疊的裂痕在旋轉,每一次轉動,都能切割夢境本身。
王子原感到胸口一陣刺痛,低頭一看,自己的身體上也開始出現同樣的裂紋,像是要被這隻眼吸進另一個維度。
「快接住!」女子將一枚小巧的金屬片拋給他,表面刻滿繁複的符號。
「用它遮住你的左眼!」
王子原接過金屬片,猛地按在左眼上,下一瞬間,周圍的裂紋像被封印住般暫停了擴散。
但裂縫之眼似乎被激怒了,霧中的聲音開始變得混亂——有嬰兒的哭聲、有人低語、有人咆哮,每一種聲音都像是在拉扯他的神經。
女子緩緩站起來,指向屋後的暗門:「從那裡離開!你必須在裂縫完全張開前離開霧街,不然你會永遠留在這裡!」
王子原沒有猶豫,衝向暗門。剛推開門,冰冷的空氣迎面撲來,這裡不像霧街,更像是一條長長的地下通道。牆壁上布滿鏽蝕的管道,水滴的聲音在走廊裡無限回響。
他沿著通道狂奔,卻發現牆壁上開始出現裂縫之眼的投影,一眨不眨地跟著他移動。
那種被監視的感覺讓他心跳狂亂,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了碎玻璃。
終點是一道生鏽的鐵門。王子原一把推開,卻發現外面不是出口,而是一個漆黑的空間。
空間中央,裂縫之眼的真身懸浮在半空,裂痕如潮水般向四周擴散。
「你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直接鑽進他的腦海,沒有任何語言的隔閡。
「我看見了你的一切——你的恐懼、你的慾望、你的謊言。」
王子原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下意識想後退,卻發現背後的門已經消失,只剩下無窮無盡的裂縫。
裂縫之眼慢慢靠近,那些裂痕像觸手一樣伸向他,彷彿要將他剝開,展示給某個更高層次的存在觀看。
裂縫之眼的觸須在空中蜿蜒扭動,似乎在挑選從哪個地方切開王子原的身體。
空氣中迴盪著玻璃被劃破的聲音,每一次都讓他全身發緊,彷彿下一秒自己的骨骼會像鏡子般碎裂。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王子原低吼,額上的冷汗滴落。
「因為你…帶走了屬於我的東西。」那聲音比之前更近,裂縫之眼的瞳孔像一口旋轉的漩渦,裡面隱約映出他在霧街所有行動的影像——與女子的相遇、接過金屬片、推開暗門——全都被它看得一清二楚。
忽然,女子的聲音在空間的另一端響起:「子原!不要直視它的瞳孔!」
伴隨著她的喊聲,一道微弱的光從裂縫間滲出,像是一條被壓抑的逃生通道。
王子原咬緊牙關,將金屬片死死按在左眼,同時用右眼捕捉那道光的位置。裂縫之眼似乎察覺他的意圖,裂紋的觸須猛地爆發,如蛇群一般衝過來。
他低身翻滾,感覺有一道裂痕擦過耳際,空氣瞬間變得冰冷,像有一部分靈魂被割走。
女子的身影出現在光的邊緣,她手持一把短刀,刀身刻滿相同的符號,每一次揮動都能短暫驅散裂紋。
「快過來!」她的聲音急促又壓抑,像在和時間賽跑。
王子原衝向她,卻發現通道正在收縮,牆壁和地面同時出現密集的裂痕,像活物一樣朝中間擠壓。
他不得不側身穿過縫隙,金屬片在混亂中差點從手中滑落。就在最後一步,裂縫之眼的觸須猛地捲住他的腳踝——
劇痛傳來,他的視線瞬間被大量影像塞滿:一片巨大的黑市廣場,無數攤位在霧中浮現與消失;戴著面具的交易者們在低語;中央高臺上,有人用裂縫做成的鏡子交換靈魂。
那一幕宛如真實的記憶,卻又讓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親身經歷過。
「你,屬於這裡。」裂縫之眼的聲音再次響起,像判決一樣冰冷。
女子猛地揮刀斬斷觸須,王子原跌進光中。最後一眼,他看見裂縫之眼緩緩閉上,仿佛在等待下一次獵捕。
王子原重重地跌落在冰冷的石板上,胸口劇烈起伏。四周的景象與剛才的裂縫空間完全不同——
這是一間狹長的地下室,牆壁上掛滿了泛黃的照片與報紙,中央擺著一張破舊的木桌,桌面上鋪滿地圖與陌生的符文紙張。
女子喘著氣關上鐵門,插上三道鎖,才回過頭來看他。
「這裡暫時安全。」她低聲說,「但你必須告訴我,你到底從誰手裡拿到那片金屬片。」
王子原抬起頭,眼神仍有些恍惚,「是在霧街,一個…沒有眼睛的男人交給我的。他只說,交給夢境交易所的真正主人。」
女子聞言眉頭一皺,像是聽到某種被禁止的詞語。
她走到木桌旁,翻開一張泛黃的羊皮紙,上面畫著一個由無數裂紋交織成的眼睛圖案——與裂縫之眼如出一轍。
「你看到的,不是單純的怪物。那是『監視者』,黑市裡的最高審判者。任何攜帶黑市碎片的人,牠都會追到天涯海角。」
王子原的心臟猛地一緊,「所以…我拿到的就是黑市碎片?」
女子沒有回答,只是把那片金屬片按進桌面中央的凹槽。
一瞬間,整個地下室微微顫動,地板下傳來低沉的咆哮聲。
地圖上的符文開始自行移動,拼湊成一張陌生的街道佈局——街道的盡頭,是一個被黑霧完全籠罩的廣場,正是王子原在裂縫之眼影像中看到的地方。
女子盯著地圖,聲音壓得極低:「你得跟我一起去,那是找到真相的唯一辦法。但我們只有三天,三天後,黑市就會在現實世界開啟。」
王子原正要追問,鐵門忽然傳來「咚——」的一聲巨響,彷彿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在外面緩緩敲擊。
女子神色一變,迅速熄掉桌上的油燈,整間地下室陷入死寂。
「別出聲。」她幾乎用氣音說,「那東西…比裂縫之眼更糟。」
門外的敲擊聲停了片刻,接著傳來拖拽金屬的摩擦聲,像是什麼東西在門口慢慢地、耐心地等待——
等待獵物自己打開門。
王子原緊握拳頭,感覺到背脊發涼。
他突然意識到,這場調查才剛剛開始,而自己,已經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