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繪製「奧秘的結合」
榮格雙金字塔模型
榮格的研究方法本身就是一種綜合，他將看似無關的領域——諾斯底主義（Gnosticism）、基督教神秘主義以及至關重要的西方煉金術——融為一爐，以揭示其背後共通的心理學意義 。本報告將遵循此綜合路徑，解構圖中每一個符號，以闡明其在心靈結構中的深層意涵。
更深一層地看，榮格繪製此圖並非僅僅為了記錄歷史上的象徵符號。他實際上是在運用這些古老符號，建構一個全新的心理學模型，旨在修正他所觀察到的現代西方心靈中的精神與心理失衡。榮格認為，現代人因與無意識的象徵性語言脫節而面臨「精神問題」 。他觀察到，傳統基督教，特別是其上帝與基督的形象，由於將黑暗面（即圖中的Diabolus）分離並加以壓抑，導致了一種危險的心理緊張狀態 。在他看來，煉金術正是基督教主流之下的一股「夢的潛流」，在暗中致力於整合這些被壓抑的元素 。因此，當榮格將Christus（基督）與Diabolus（魔鬼）置於一個平衡的對立位置，並透過Serpens（蛇）將其連結時，他不僅是在描述一個諾斯底思想，更是在提出一個治療模型，用以彌合他所診斷出的西方文化的心理分裂。此圖可謂是榮格為達成心靈完整性而開出的一劑「處方」。
第一節：幾何基礎——四位一體與八面體
此圖的幾何形式是一個八面體（octahedron）的二維呈現，八面體是五種柏拉圖立體之一，其選擇本身便蘊含深意 。在傳統象徵體系中，向上指的金字塔代表精神、意識與火元素（ignis），而向下指的金字塔則代表物質、無意識與土元素（terra） 。兩者在一個共享的基座上結合，象徵著煉金術工作的根本目標：精神與物質、天堂與塵世、意識與無意識的結合。
此結構在根本上是一個「四位一體」（quaternio），即一個四重結構。這一點體現在中心菱形的四個頂點（Anthropos、Diabolus、Rotundum、Christus）以及垂直軸線上的四個點（Anthropos、Homo、Lapis、Rotundum）。榮格在其著作中反覆強調，四位一體是完整與圓滿的原型 。
這種對四位一體結構的選擇，實際上是對西方神學與哲學中佔主導地位的三位一體思想的一種深刻而審慎的批判。榮格認為，聖父、聖子、聖靈構成的「三位一體」（Trinity）作為一個神性或完整性的象徵，是不完整的，因為它排除了第四個具有爭議性的元素：黑暗、女性、物質與邪惡。正如榮格對基督形象的分析所指出的，其形象因排除了自身的陰影——敵基督（Antichrist）——而顯得不完整 。作為神性模型的三位一體，同樣共享了這種片面的完美性。在榮格思想中，這個被遺漏的「第四者」往往與女性原則、肉身（Physis）以及邪惡的實在性相關，而「惡為善之缺如」（privatio boni）的教義正是試圖將此實在性消解的理論工具 。
榮格明確地使用八面體結構，意在「以第四個維度來增強宗教的三位一體性」 。透過將他最終的自我地圖建構成一個四位一體，榮格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主張：真正的心靈與精神的完整性不是「三」，而是「四」。完整性要求對那個黑暗的、被壓抑的「第四部分」現實進行整合。因此，此圖不僅是描述性的，更是規範性與論辯性的。它是一份視覺化的宣言，倡導一種更完整、更誠實的心理生活。
第二節：垂直軸線——心靈存在的連續體
為了清晰地闡述圖中複雜的術語，下表將提供關鍵符號的定義。這些術語源自拉丁文，其背後的概念橫跨諾斯底主義、煉金術與榮格心理學，此表可作為理解後續分析的基礎。
符號
字面翻譯
煉金術／諾斯底主義意涵
榮格心理學詮釋
Anthropos
人
原人、宇宙人或第一個人；人子。
自性在精神極點的原型；理想的、前意識的完整性。
Homo
人類
塵世的、凡俗的人。
意識自我（ego）；個體已知人格的中心。
Serpens
蛇
墨丘利之蛇（serpens mercurialis）；銜尾蛇（Ouroboros）；諾斯底的努斯（Nous，心智）。
無意識中矛盾而轉化的能量；本能的、非道德的對立面調解者。
Lapis
石頭
賢者之石（lapis philosophorum）；偉大工作的目標。
透過意識與無意識的結合而達成的整合的、實現的自性。
Rotundum
圓之物
原初物質（prima materia）；混沌；世界靈魂（anima mundi）。
未分化的集體無意識；心靈的物質極點；轉化的原始潛能。
Christus
基督
救贖者形象；房角石（lapis angularis）。
自性原型的代表，象徵純粹的善、精神與光明；心靈完整性的一半。
Diabolus
魔鬼／毀謗者
敵基督；撒旦；對立者。
自性的陰影；被壓抑的黑暗、物質與地下的心靈面向；Christus的必要對應物。
2.1 Anthropos——太初完整性的原型
位於圖中最頂點的Anthropos，代表了諾斯底主義中「第一個人」或「宇宙人」的概念，是原始、理想且完美的心理統一體的象徵，作為一種潛能存在於集體無意識之中 。它是自性原型在其最精神性、最未受染污、最超越的極點上的體現。在諾斯底主義與後來的基督教思想中，這個形象被吸納為「人子」，並成為基督的預示 。它代表了人類靈魂中的「神之形象」（imago Dei），一種墮落之前的完整狀態 。
從心理學角度看，榮格將Anthropos視為心靈完整性的藍圖。它是「意識的母體與組織原則」 ，也是個體化歷程的最終目標與指導意象，代表著一種完美的、儘管是無意識的整體狀態。
2.2 Homo——意識自我的所在地
位於Anthropos之下的Homo（拉丁文意為「人類」），代表了普通的、有意識的自我（ego）。這是我們日常身份認同與覺知的中心。它的位置至關重要，處於上層的精神四位一體（Anthropos Quaternio）與下層的陰影四位一體（Shadow Quaternio）的交會點 。自我（Homo）是意識的場域，在這裡，理想（Anthropos）與本能的陰影（以Serpens及其下方的元素為代表）之間的衝突被真切地體驗到。
在個體化過程中，自我的角色並非終點，而是「偉大工作」（opus）的必要執行者。正是這個「我」，必須承擔起面對無意識、調解對立面、並有意識地努力實現那在Anthropos中預示的完整性，最終達成Lapis的艱鉅任務 。
2.3 Lapis——煉金術的整合目標
Lapis Philosophorum，即「賢者之石」，是煉金術「偉大工作」（Magnum Opus）的最高目標 。在圖中，它代表著已實現的、整合的自性。Lapis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象徵。它據說由最卑賤的物質（prima materia）製成，卻是最珍貴的實體。它同時「處於過程的開端，也處於其終點」 。這反映了一個心理學的事實：完整性的潛能（自性）從一開始就存在於無意識中，但必須透過轉化過程被有意識地「創造」或實現出來。
榮格在Lapis與基督之間建立了廣泛的平行關係 。兩者都是「救贖者」的形象，是從痛苦與對立面的結合中誕生的完美與整體的象徵。Lapis是「心靈完整性或自性的象徵性預示」 。如果說基督是超越的、天國的自性形象，那麼Lapis則是其內在的、塵世的對應物。
2.4 Rotundum——存在的無意識基礎
位於圖最底端的Rotundum，即「圓之物」，象徵著prima materia——無意識原始的、未分化的、混沌的狀態 。它既是「世界靈魂」（anima mundi），也是「世界實體」。圓形（如同煉金術的容器或曼陀羅）是完整性與自性的經典象徵 。Rotundum代表了這種完整性的無意識物質極點。它是整個轉化過程必須從中開始的「宇宙性基礎」 。
在此結構中，位於頂點的Anthropos與底端的Rotundum不僅僅是兩個對立的極點，在更深的層面上，它們在象徵意義上是同一的。兩者都代表了「銜尾蛇」（Uroboros）——在意識製造出分裂之前，那種原始的、未分化的完整狀態。文獻將Anthropos描述為「原始的心理統一體」，並將「Anthropos-rotundum」視為「宇宙性基礎」，這直接將兩個術語聯繫起來 。Rotundum則被定義為包含著「被囚禁的世界靈魂」的混沌或prima materia 。煉金術的過程始於prima materia，旨在創造出Lapis，而Lapis正是在prima materia中已然潛藏的完美性的有意識實現。因此，Anthropos是這種原始完整性的精神意象，而Rotundum則是其物質意象。它們是「如其在上，如其在下」（as above, so below）的原則在同一種前意識整體性上的反映。整個垂直軸線因此描繪了一場旅程：從這種未分化的統一體中走出（經由Homo），再回歸到一個全新的、有意識的統一體中（即Lapis）。這種循環性的理解遠比線性的層級觀念更為深刻。
第三節：水平軸線——道德與本能對立的張力
3.1 Christus與Diabolus——自性形象的分裂
水平軸線代表了西方心靈內部最極端的對立張力：Christus（基督）對抗Diabolus（魔鬼）。對榮格而言，基督是自性的強大象徵，代表了絕對的善、光明與精神 。然而，正因為其完美無瑕，他恰恰是一個不完整的象徵。由於只代表善，他必然會創造出一個同等且對立的形象，用以容納被壓抑的黑暗面。
Diabolus，即魔鬼或敵基督，正是基督那耀眼光芒所投下的必然陰影。他代表了現實與心靈中被排斥在完美理想之外的黑暗、物質、地下（chthonic）與邪惡的面向 。榮格批判基督教的「惡為善之缺如」教義，認為這在心理學上是對陰影實在性的一種危險否定。這種將神性形象分裂為兩個不可調和的對立面，在西方的集體無意識中製造了巨大的張力，形成了一種形而上的二元論，而個體心靈在通往完整性的道路上必須奮力克服這種分裂。
3.2 Serpens——矛盾的調解者
蛇（Serpens）被置於圖的絕對中心，位於垂直與水平軸線的交點。這個位置象徵了它作為關鍵調解者的角色。蛇或許是所有原型象徵中最具矛盾性的。它既代表治療（如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也代表毒害與腐化 。它既是智慧與精神的象徵（如諾斯底的Nous、煉金術的「墨丘利之蛇」），也代表最低等、最原始的本能（如脊髓、地靈） 。它被明確地稱為「既是基督的寓言，也是魔鬼的寓言」 。
在煉金術中，蛇通常是墨丘利（Mercurius）的象徵，這位矛盾之神及其所代表的物質是所有轉化的動力 。墨丘利是「物質中的精神」 ，其自身包含所有對立面，能夠溶解並結合萬物。
Serpens的角色並非在善與惡之間尋求妥協。它代表的是心靈本身那種原始的、非道德的、本能的生命力——榮格廣泛地稱之為「力比多」（libido）。這種能量存在於道德分類之前。一個全善的Christus與一個全惡的Diabolus之間的對立是絕對而靜態的。從純粹的道德立場來看，兩者無法調和。因此，調解者必須來自一個不同的存在維度——一個不由道德所定義的維度。蛇始終與地下、塵世、本能和生物性（如脊髓、動物驅力）相連，這些都是非道德的自然力量 。
同時，蛇也是「墨丘利之蛇」，而墨丘利正是煉金術中「溶解與凝結」（solve et coagula）的動力 。它的功能恰恰是打破固定的形式並創造新的形式。因此，Serpens象徵著來自無意識的原始、未分化、本能能量的迸發。這種能量是危險的（它可能帶來毒害與腐化），但它也是唯一強大到足以克服心靈最深刻分裂的力量。它正是陰影中那「健康的本能性」面向，是「更高意識的先決條件」 。它是那股混亂但賦予生命的動力，為此圖所描繪的整個個體化過程提供燃料。
第四節：綜合——作為煉金術「偉大工作」的個體化
本節將綜合所有元素，展示此圖的動態運作過程。個體化的旅程即是煉金術的「偉大工作」（Magnum Opus） 。它始於「黑化」（nigredo）階段，這是一種混沌與沮喪的狀態，由未分化的Rotundum以及對基督-魔鬼分裂的痛苦覺察所代表。
這個過程遵循「溶解與凝結」（solve et coagula）的原則 。舊有的、片面的自我人格（即僅僅執著於Christus理想的Homo）必須透過調解性的、轉化的無意識本能（Serpens）來面對其陰影（Diabolus），從而被「溶解」。這場對抗將引導心靈經歷「白化」（albedo，淨化與啟蒙）和「黃化」（citrinitas，智慧的顯現），最終達到「紅化」（rubedo），即創造出整合的自性——Lapis 。
此圖實際上是一個更複雜的「堆疊四位一體」模型的「極簡版本」，這些四位一體包括Anthropos、Shadow（陰影）、Paradise（樂園）和Lapis四個層次 。圖中的水平軸線（Christus-Serpens-Diabolus）正是「陰影四位一體」的呈現，它「將我們理想的精神完整性與我們的生物性動物本能聯繫起來」 。我們所見的圖是一個總體示意圖，展示了存在的主要垂直軸線與衝突的主要水平軸線，其他層次皆建基於此。
通往完整性的道路並非簡單地向著精神性的Anthropos向上攀升。它是一場向下的旅程，從意識自我（Homo）深入心靈的底層——去面對中心衝突（Serpens與水平軸線），並將自身根植於原始的無意識（Rotundum）之中——以便在一個全新的、整合的狀態（Lapis）中重生。一種天真的詮釋會認為目標是從Homo「向上」移動到Anthropos。然而，煉金術的工作要求處理prima materia（Rotundum）。目標是Lapis，而它被放置在自我與中心衝突之下。轉化的引擎Serpens位於中心，也在自我之下。這意味著這趟旅程是一場「沉降」（katabasis），一場進入無意識冥界的下降。自我必須冒著在混沌、本能與陰影領域中被「溶解」（solve）的風險。只有在這次下降並整合了較低層次的元素之後，一個全新的、穩定的、完整的個格（Lapis）才能被「凝結」（coagula）。通往真正精神高度（Anthropos的潛能）的道路，矛盾地，必須穿越物質的深度（Rotundum）。
結論：完整性的永恆建築
總結而言，此雙金字塔圖是榮格為繪製人類心靈地圖所做的最宏大的嘗試。它在視覺上清晰地闡明了他的核心論點：個體化是一個有意識地整合人類經驗中根本對立面的過程——精神與物質、善與惡、意識與無意識、理想與陰影。
此圖傳達了一個激進的訊息：真正的心理與精神成熟（Lapis）並非來自於追求一種不可能的、片面的完美（單獨的Christus），而是源於那份勇敢而痛苦的工作——去面對並整合我們存在的全部。通往完整性的道路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它要求我們下降至黑暗以企及更高的光明，擁抱物質以實現精神，並接納內在的「魔鬼」以成為真正的完整。最終，此圖是一個希望的象徵，它提供了一條結構清晰、儘管艱辛的道路，用以解決心靈最深層的衝突，並最終實現自性。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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