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午後,台北的天氣還帶著些許溫熱,林佳慧坐在一旁,手邊是一杯熱咖啡,她的語速緩慢而穩定,像是在為某個需要細細品味的故事留足呼吸的空間。
「《我們六個》,對我來說,不只是戲劇,它是一個真實存在過的生命集合體。」她微微笑,但那笑意裡藏著重量。

這位外表柔和的編劇,在談到《我們六個》時,眼神中有種特別的光,那是一種既小心翼翼又篤定的神情,像是手捧著別人的秘密,既怕它破碎,也怕自己不小心掉落。
與她對話,很快就會發現,她的思考並不是直線型的,而是像在水面丟下一顆石子,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去,每一圈,都是對故事、對人性的再一次探問。
「我必須更謹慎,因為這些傷口不是我的,我沒有權利任意觸碰。」林佳慧說。

▎用不能說的秘密打開門鎖
大愛劇場《我們六個》以秘密破題,這是六個孩子共同的秘密,相信對戲劇背後的靈魂角色「編劇」,絕對是一次更需要謹慎而尊重的創作。
為什麼原本的幸福會瞬間崩塌?是塵封的痛苦記憶被無情撕開,還是命運的玩笑再度降臨?

多年未見的父親林達生,帶著滿身滄桑與狼狽,闖入作賢安穩的日常,如同一枚釘子,瞬間戳破那層看似平靜的生活表面。
「那是我爸。」短短一句,卻像炸雷般震碎了作賢與弟弟作逸的心防,逼出他們深藏心底、不願觸碰的過去與創痛。
親情,是甩不掉的枷鎖;童年的陰影,是逃不開的幽靈。當舊日的傷口被再度撕裂,一場關於血脈與愛恨的家庭風暴,正悄然醞釀,朝著無法挽回的悲劇一步步逼近。
那些關於家庭崩裂、血緣衝突、深夜哭聲和沉默的故事。

▎全知觀眾,未知心路
改編自二十年前震撼社會的新聞案件,《我們六個》有個編劇可能最怕的先天條件: 觀眾早已知道結局。
傳統戲劇理論裡的「意料之外」在這個故事中幾乎無從著手。林佳慧的選擇是,與其吊觀眾胃口,不如讓他們理解,理解角色是如何一步步走到那個命運轉折點。
「結局大家都知道,但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選。」這種「知其然,探其所以然」的敘事策略,成為全劇的情感核心。
這是一種反向的敘事:已知結果,探究原因。懸念被轉化為共情,讓觀眾在熟悉的新聞背後,看見未曾理解過的心路歷程。
「我不是在賣關子,而是讓觀眾有機會走進角色的內心。」

▎三段時空:一塊塊拼回生命圖
劇中穿梭三個時期:
- 1980~1991 年,孩子們在家庭暗潮中成長;
- 2003 年,案發前夕的日常與危機;
- 2004 年,事件後的破碎與修復。
「它像是一塊塊拼圖,不只是觀眾在拼,孩子們自己也在拼。」
林佳慧回憶,在訪談過程中,她發現六個孩子的記憶彼此之間並不完全重疊,甚至有些故事,他們是在讀劇本時才第一次聽說。
「有些事他們從來沒對彼此說過,直到看劇本才知道。」
觀眾跟著角色一起「回望」,一次次對照不同時空的自己:年少的天真、青春的掙扎、成年後的覺悟與無奈。
於是,《我們六個》在拍攝現場,不只是觀眾在理解角色,連當事人自己也在重新認識彼此,這種雙重的「發現感」,讓故事有了另一層意義。

▎編劇的哲學 : 留白,是一種尊重
在劇本裡,只有「李月桂」用了假名。原因有二:
一是她已不在人世,無法辯解;二是避免孩子們在讀劇本時一次次直面加害者的名字。「這不只是體貼,而是減輕他們重溫痛苦的機會。」
同樣的態度,也體現在對「媽媽的死因」與「青瑩回到父親身邊的原因」的處理上。
當真相無法完全證實時,她選擇不給唯一答案 :
「如果我下定論,就變成我的觀點,而不是事實。」
「留白,讓觀眾在空白處自行思索。」留白,是一種尊重,不為戲劇效果去刻意捏造沒有依據的情節。

▎父親的愛與錯,母親的執念 ?
林佳慧筆下的父親,不是單一、不是純粹的惡人。他有溫柔:會煮飯、會做家務,會為智能障礙的孩子準備筆記本。
但也有致命的缺陷:過度的自尊心與無法控制的脾氣,在婚姻與事業崩塌時,走上了不可挽回的道路,最終將家庭推向悲劇。
母親像一座信念之塔,外界再多警告,她仍堅信「只要丈夫還愛孩子,就有回家的可能」。
這種執念不是天真,而是對完整而圓滿家庭的追求。
「我想讓觀眾看到,這個家庭的悲劇,並不是單一一個人的造成,而是多重選擇與無力感的交織。」

▎進入傷口,帶著出口
林佳慧回憶起當時訪談六個孩子的情景,每一次見面,都得事先在腦中演練問題的順序,避免任何一個詞可能重開對方的舊傷口。
「我怕問得太直接,會讓他們再經歷一次痛苦。」這些兄弟姊妹之間,其實有許多彼此不曾分享的經歷 : 不是不信任,而是不願增加對方的負擔。
她用「拼圖」來形容:
「我們訪哥哥,聽到的是一塊;訪妹妹,又是另一塊。拼在一起,才看見完整的傷痕。」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變得輕柔:
「也許,透過戲劇,他們不只是回顧,而是能抽離,用旁觀者的眼光去看當年的自己,不再只是受害者。」
印象深刻的是,秋伶的談話,藏著一種持續掙脫的力量。秋伶深知「大姊」這個角色意味著責任、照顧與沉默,林佳慧在創作中也努力讓每個角色有被理解的空間,哪怕是小三李月桂,也不是單一的惡人,而是一個曾經也會嫉妒、而將自己推向絕境的人。

▎在人性與原諒之間,編劇的心疼與冷靜
談到李月桂這個角色,林佳慧沒有批判,也沒有為她辯護。
「我沒辦法替她說她想說的話。」語調平穩卻帶著邊界,「但我可以想像,她可能會吃醋,會做出無法挽回的錯誤……這不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想像與原諒之間,隔著一道清楚的線。
「理解,不代表原諒。」她的眼神裡有著對人性的善解與冷靜洞察。
人們在面對錯誤時,很少會選擇承認。即便證據確鑿,嘴裡仍會冒出各種理由與藉口,因為那是活下去的方式。她輕聲補了一句:「你怎麼可能期待一個犯罪者,不替自己找藉口呢?」
但對受害者,她的立場是絕對的。
「沒有人要求他們原諒,也不可能要求。」她的聲音變得低沉,「六個孩子,因為這個女人,失去了父母、家庭,失去了太多。」

其中,最讓她心疼的,是年紀最小的妹妹品秀。
那年她才六歲,正是建立安全感的年齡,卻被迫與母親流浪街頭,在馬路邊入睡。這段經歷,使她與十六歲遭逢同樣事件的兄姊,心理反應截然不同。
「她在訪談裡話最少。」林佳慧說。觀眾曾好奇,她為什麼沒上學。事實令人鼻酸 ! 幼稚園根本沒念過,小學一年級時家裡出事,學業斷斷續續,二年級完全跟不上,只能重讀一年級。從此,品秀總覺得自己不如姊姊們優秀。
然而,這只是命運在關鍵時刻的殘酷切割。後來品秀也將兒子栽培成每個學習階段的資優生,證明她和兄姊一樣擁有學習能力,只是在最需要穩定的年歲,遭遇了最嚴重的動盪。缺乏安全感,讓她在十九歲、高職畢業後便早早步入婚姻。
同一場悲劇,因年齡、經歷、角色位置不同,而長出完全不同的生命軌跡。有人流浪過,有人留在家中,有人與母親相依,有人被迫遠離……那些微小的不同,形塑了每個人,也折射出人性裡最真實的複雜層次。
編劇最困難的部分,不是怎麼把悲劇寫得動人,而是怎麼在傷口中找到出口。
林佳慧說,戲劇不能只留下絕望,它必須有光。這分光,來自角色的韌性,也來自觀眾在戲劇中的自我投射。悲劇不是為了讓人沉溺,而是讓人找到出口。
而觀眾也許也要懂得,在共情與自我保護之間找到平衡,不能漠然,但也不要被情緒吞沒。

▎那些自然流出的金句
- 「希望你不要放棄自己,也別忘記我們還在你身邊。」
- 「我們的家,我們自己保護!」
這些對白,並非特意雕琢,有時候是演員在全情投入角色後,自然流露的話。
「當你真的相信自己是那個角色,話會自己長出來。」
▎戲劇的餘韻:真相之後的療癒
劇集播出後,林佳慧收到了來自觀眾與當事人的回饋。
有人說,看戲的過程中想起自己曾經的家庭裂痕;有人說,第一次覺得有人懂自己;還有當事人對她說:「原來別人也有跟我一樣的痛。」
「那一刻我覺得,這齣戲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她語氣放緩。
對她來說,《我們六個》是讓那些曾經的孤單感,被分擔一些,在觀眾心中留下共振。
「六個孩子,牽著手走進育幼院,是我最想寫的畫面。我們的人生歷程,也許也都經過一些大傷小痛,但這麼重大的傷痛,要克服,要面對,要繼續好好地活下去,六個人一起,是多麼不容易 ? 時間過了四十年……要以正面的角度,向我們敘述這段歷史,又是多麼地不容易 ? 」林佳慧說。
▎後記 : 一個關於勇氣的問題
訪談的最後,林佳慧看著我,語氣很輕,卻像是直直落在心底:
「試問,對於生命的傷痕,我們多少人有勇氣去揭露?」
傷口不會因為被看見而消失。這也許是一場關於「與內在、與外在的和解」,要問的,不只是「發生了什麼」,而是「我們能否在傷口裡找到彼此」。
「感謝他們。讓我們能寫下一個與自己、與家人、與傷痛和解的故事。希望你也能在故事裡,找到你的「和解」。那不容易,很不容易;那很漫長,非常漫長;但陽光在那裡,愛在那裡,再痛都有可能有機會可以;雨後,才能有彩虹,萬物相互效力。希望你也能走上與生命的傷痕和解的道路。」林佳慧說。
專訪到這裡,不是結束,而是把問題交回給讀者思考 :
或許我們也有一個不願觸碰的傷口,一個不敢說、不能說的秘密………
劇照來源 : 大愛劇場F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