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實際寫於2007.8.18,那年我研究所剛畢業開始工作、爺爺奶奶都還在世的時候。
奶奶大概是在10年前左右離開的,最近這幾年我看著唸小學的兩個兒子有時會想起我小時候讓爺爺奶奶帶大的情景。我很想念他們,尤其是奶奶,我好想好想她.....
奶奶說啊,小的時候,她爸爸其實是在朝廷裡作官的。
所以她記得家中掛在牆上的朝服與官帽,聽在我和妹妹的耳裡,彷彿是上輩子的往事,但奶奶也總還是民國十幾年後出生的了。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媽媽是爸爸死了不知幾個前任太太後娶的老婆,她說過家中還有幾個哥哥姐姐,只是我不太記得數目了,也無心去記,即便是在七、八年前她突然跟在大陸的親戚戲劇性的有了聯繫,我也並不是很放在心上,那些遠在河北石家莊的遠房親戚,聽起來似乎都發達了的親戚。
奶奶說,小時候雖然家裡是官宦人家,但戰亂時期,也沒什麼太多金錢,就是不缺吃用、不需自己挑水煮飯洗衣就是了,所以一直到現在,奶奶的皮膚雖然都垮了、跟原來該在的位置都差了起碼三吋遠,但總還是細嫩的,鬆弛的手部肌膚雖然佈滿了褐色棕色的老人斑,但摸起來總還是油膩滑嫩,像綢緞般的觸感。兒時的她雖可遠庖廚,但也常在母親作飯時跟在旁邊看著,所以官小姐還是要會做菜的,特別是在跟爺爺自由戀愛,又跟著軍隊逃來台灣後,就算當年是裹過小腳的官小姐,也是得要洗手作羹湯的。
而一直到現在,我仍然千挑萬惕外頭賣的牛肉麵,不論是桃源街還是牛肉麵節拿了冠軍的第一名,我都看不上眼,入不了口,因為奶奶做的才是最正統、滋味最好的牛肉湯,我一直這麼覺得。還有蔥油餅、韭菜蛋餅、滷牛腱、炒雪裡紅、煎豬肉片、紅燒魚、珍珠丸子、木須肉、大蔥燴海参、大滷麵、玉米湯...還有還有,那個我只嚐過一口的窩窩頭,金黃的玉米粉色澤,已經不太記得是啥滋味了,但只嚐過一口,可見那不是我的菜;但舌頭就這麼被奶奶的北方菜餚給養刁了。只是這些年下來,隨著奶奶年紀越來越大、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她的記憶力也大幅減退,拌手拉麵吃的牛肉湯越煮越鹹,她也不再記得木須肉或炒大魚的作法了,有時我會想,應該要趁她還記得清楚的時候,趕快問清楚那些菜的作法記下來,否則等哪天她再也想不起來的時候,我再也吃不到了該怎麼辦?
奶奶說,她家裡是信回教的,也就是伊斯蘭教,小的時候我還跟著她去過台中市區的清真寺作禮拜,只記得一群老老少少,好像大多是五十多歲的中老年人,牽著小孫子小孫女去做的禮拜,跪坐在約一尺高的席上,一陣我聽不清楚的頌禱膜拜聲,好像首先要先用手抹抹臉,象徵把臉洗乾淨,然後對著東方伏拜幾次,起來後雙手併在一起向在看書似的闔眼默禱經文,跪著轉身,在朝向西方跪拜....正確的禱告跪拜順序我早就不記得了,也從未放在心上過;那時的奶奶雙腳仍然行動自如,短時間跪著做禮拜沒有什麼大礙,所以晚上睡前時偶爾她也會這樣做晚禱,我和妹妹不懂,只覺得很有趣,所以總會跟在她身邊有樣學樣的洗臉、念經、朝向東方或西方跪拜。我後來很久之後才知道,原來家裡有個信回教的奶奶是個挺稀奇的事情,有人問我為什麼我奶奶是回教,啊,這就像是為什麼你家會有神壇、每天早晚都要上香換清水是一樣的道理啊。因為回教徒的關係,奶奶不吃豬肉,但她說年輕工作的時候,同是回教徒的朋友便跟她說,就算她自己不吃豬肉,也沒有理由禁止其他不信回教的家人也不吃豬肉啊,更何況在那貧困的眷村年代,有肉吃就很奢侈了,哪裡還能挑什麼肉可吃什麼肉不能吃的呢?所以她做菜時不忌諱豬肉料理,但只做給爺爺、爸爸和姑姑吃而已,她自己不吃就是了。
所以每次我回台中買必勝客披薩給她過過癮時,總是要在電話中跟披薩店員特別說,不要任何添加了豬肉或臘腸口味的披薩。喔對了,我這個奶奶挺特別,特愛吃麥當勞的大麥克漢堡和披薩餅,她家附近的麥當勞店員,似乎還有人已經認得她了呢,只是因為年紀大了、有心臟病,又胖,所以只有等每次我和妹妹回台中看她的時候,她才吃得到這些垃圾食物。而且老人家越老越像小孩,我甚至開始覺得她吃東西的喜好是看誰給她送東西去的,披薩一定是要我和妹妹買的才是她愛吃的味道,姑姑買的好像就怎麼都對不上她的味,漢堡她喜歡自己去買,有時我們買去的東西明明是她和爺爺以前愛吃的哪間餐廳,她卻要問好幾遍那是什麼玩意兒。
奶奶以前偶爾會說起爸爸的事情,但多是差不多的回憶,像是他還在世時多麼孝順她,喜歡逗她開心,那時我還是小娃娃,爸爸好疼好愛我,總是用嬰兒束帶把我背在胸口上,騎著他的野狼125帶我出門,大概就這樣了,我對爸爸沒有任何的回憶或印象,就算有,大概也被我自己給蓄意忘光光了。前幾年她偶爾還會這樣淚眼汪汪的對我們訴說寶貝兒子的往事,但現在我和妹妹只要能回去看她和爺爺,陪他們吃個午飯她就開心了,每次我們離開之前,她總還要捨不得的我跟妹妹緊緊的擁抱一下,兩片臉頰各親一下才能離開。小時候窩在她的懷裡,現在換成她窩在我們頸窩撒嬌。不像爺爺偶爾會思念故鄉,奶奶比較想跟我們待在一起,也許還是自己的孩子感覺可靠點吧,大陸那兒失而復得的親戚們雖然熱情,總是叫她去大陸跟他們一起住、帶她去玩什麼的,她卻寧可叫爺爺幫她撥我和妹妹的手機,跟遠在台北工作的我們講話。
奶奶的腳越來越不好了,人胖、加上長久以來靜脈曲張的老毛病,十幾年前還動過膝蓋手術,以前的她喜歡出去玩,去爬山看風景,吃好吃的東西,但現在偶爾過年期間帶她出門,都還得推個輪椅,就怕她走沒兩步累了。小時候我們都知道,奶奶睡覺時總會作惡夢說夢話,惡夢的情節大多是跟壞人追趕她有關,爺爺會在她又開始在睡夢中大喊大叫時叫她的名字,把她喊醒。後來很久之後,她才在某天下午告訴我,那大概都是她更年期時發生的事,那年代誰會想到什麼「更年期」這麼新潮的名字,但就是在那段時間,因為荷爾蒙的作用情緒不穩,她在台中光大里眷村的某個巷口,看見了一個穿黑衣蹲著的女人,盯著她看,她一害怕便走開了,走沒幾步又好奇回頭張望,竟發現那女人已經消失蹤影,她當下嚇出一陣冷汗,大概就是這個時候開始,她便夜夜做著惡夢。只是現在的她為心臟病所苦,常常在夏天澳熱的夜晚中一口氣喘不上來,彷彿心臟即將停止跳動般,得馬上含上一顆強心劑,要是含到第二顆還不舒服,就得趕快送醫院了;還好她到目前為止都是含到第二顆便沒事了。
奶奶跟爺爺在那年代大概算是很新潮的年輕人了吧,是自由戀愛結婚的,他們兩個現在身分證上用的名字,好像都是來台灣後爺爺才自己想出來的,在那種時代,誰會有什麼正式的名字,誰家不是大丫頭、二妹妹、小囝仔的叫?就算是男孩子也不會有什麼像樣的姓名,字都不會讀了,哪來名諱?能記得自己姓啥是誰家的孩子就夠了,所以爺爺奶奶的名字都是來台灣後,為了辦戶口才取的,奶奶於是有了個挺男性化的名字,叫做「志榮」,而爺爺叫做「呈祥」。用爺爺的陜西鄉音叫奶奶,就變成了「只容啊!」;用奶奶的河北口音叫爺爺,就成了「撐想啊!」。於是有時候我會想,也許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兩人的名字就跟這兩個名字音意相近吧?
隨著時間過去,奶奶得了現在最流行的老人病─失智症,所以她漸漸忘記了許多近十年來的事情,像是我到底幾歲、在哪唸書工作、妹妹住在台北哪裡,桌上那盤小菜到底是啥玩意兒,今天星期幾;但卻總會突然冒出她小時候說過的土話,像是她最近才突然說我的手臂摸起來「刺刺的」,後來問清楚了才知道,「刺刺的」意思就是很結實,以前她總是直接說我的肉很結實的;比較沒變過的是「一臉子剌剌地」這樣的用語,意思是說吃東西時夾菜夾不好,弄得到處湯湯水水拖拖拉拉的;不過我們一直覺得奶奶很有福氣的一點是,她向來都有很好的胃口,愛吃甜食,以前每次作飯要是不弄個五菜一湯的她會叨唸很久很久,吃不完的剩菜剩飯就當作是第二天的午餐,飯後總要吃許多水果;不過受到只吃生機蔬果的姑姑管控,偶爾她還是會跟我們抱怨,姑姑買的那ㄧ堆有機蔬菜或五穀雜糧太多了,有些不好吃什麼的,又不准她吃這吃那,雖然知道姑姑是為了她的健康著想,但老人家偶爾嘴饞又吃不到,總還是會想要抱怨一下。
但至少她從未失去胃口,就這一點,我們就願意每次去時都帶點不一樣的東西給她。就算自己真的用不著,也會把她塞給我們的餅乾糖果瓜子帶回家,老人家的心意,怎麼可以隨意拒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