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係萬國花。

最先嫁進村子裡來的是一個泰國新娘，還沒待到生孩子就已經跑了，從此再也沒有半個泰國新娘嫁來過，成為空前絕後的一位傳說代表。 。 接著嫁過來的是Pony，於是大家都覺得菲律賓新娘不錯，紛紛到菲律賓去。一開始當然總是客氣相待，彼此歡天喜地，和諧融洽，後來嫌這些新娘，怎麼一住久了就不復當初變個樣子，才轉往印尼，接著據說是越南來的好。 。 而阿觀(娟之閩南語讀音)與阿月拉，是村子裡第一批外籍新娘生的小孩，如今新娘成老娘，阿觀很快上國中了。身高170 (嘖嘖。大人們讚賞地褒著伊：擱劦大欸) 的阿觀，變成一個有著淡薄阿棕色膚質，兩圈目睭烏漆深邃，大如牛鈴的長腿正妹。 。 國中生。再過不久就會渾身散發出擋都擋不住，一種躁動的生物性氣息。 。 明明印象還一直停留在，好像並不很久以前，阿觀瞪著兩支目光直直的眼睛，不停吸鼻涕，一語不發反應有點不太靈光的樣子。怎麼才剛發個呆，就已經顯出有那麼一點明豔動人，結成一顆吐露微熟跡象的熱帶果實。 。 我老娘都叫她：臭男生要靠近妳記得要一腳踢開。她都說好。後來阿觀總習慣性地來店裡買助消化的黃色小藥丸，才知道她剛剛才成年就又已經結婚了。藏肚藏到沒有人發現，結婚四個月才突然在早餐店對我老娘宣布：我下個月要生了。 。 阿觀家裡有兩個外籍配偶。阿觀爸娶的是菲律賓姑娘，隨後阿觀叔也娶了一位越南姑娘。有一回過年，剛好兩個媳婦各自拖著囡那，回越南的回越南，回菲律賓的回菲律賓。家裡留兩個遠庖廚的男人也沒什麼用處，讓阿觀嬤沒儂到腳手地獨自款拜拜，一邊菜炒得灰頭土臉，一邊呼天搶地嘆東怨西。 。 阿觀爸全身蔓延著大片密密麻麻的刺龍繡鳳，多少打混著囂張輕狂的鱸鰻生涯，鎮日遊手好閒的在過生活。當初剛娶了太太瑪莉仁，生了阿觀時，有一度出現一種養育責任上身的奇妙幸福感，在幾年之間，認真地振作打拼起來。 。 一大早阿觀啼哭著醒來，他立刻疼惜地，把阿觀放在嬰兒專用的四腳圍欄藤椅上，擺進歐多拜座椅前的空間，騎著到處繞庄頭兜風。 。 阿觀不明所以的一路啼哭，不能明白被載著去兜風，看著景物隨速度遞轉，已經是爸爸唯一懂得的討好與疼愛的方式。阿觀爸見人就得無奈的笑一笑：阿哉焉怎騙攏騙蔑惦。但風吹來彷彿是一陣甜香。 。 不過畢竟人生並不是在那「從此以後」就沒有了東西的童話故事，時日慢慢一久，那些為了新生幼雛，曾經激起想要努力養家，重新好好做人的昂揚情緒，逐漸消亡殆盡，阿觀爸又像隻習慣自己宿殼的蝸牛一樣，慢慢縮回別無選擇的舊皮裡，現出原形，再度開始無所事事的虛擲歲月。抽煙嚼檳榔，悠哉悠哉較喟活。 。 小時候的阿觀，騎著腳踏車，順沿細細小小的一線窄巷，到我家門口的小路附近玩。住街上的一個小女孩，總是無緣無故的要打她。當然在小孩的世界裡，反應較快又個性霸道，難免自恃聰明的欺負反應比較頓的。 。 這種自然界的動物性強弱比甚麼刻板印象中族群優越歧視的糾紛更直接而簡單。況且世事難預料，因此對人要更好。沒想到才剛過了一個寒暑假，管管大的阿觀，立刻長得比那鴨霸女孩高出一個半頭來。小女孩從此必須抬頭看阿觀，摸摸鼻子，不敢作聲的開始和善起來。 。 阿觀和阿月拉有時寒暑假都跟著媽媽瑪莉仁小姐回菲律賓去，待個兩三個禮拜。我老娘有次問起她們，覺得菲律賓比較好，還是台灣比較好。她們說：菲律賓比較好。 。 這答案顯然太出乎我老娘意料，因此無法接受而一直耿耿於懷。她們說回菲律賓吃得比較好。我老娘覺得她們回去是當客人，當然都把最好的拿出來餵，又不用上學。當然是菲律賓比較好。 。 阿觀和阿月拉還哀求她們老娘拜託拜託，千萬別把她們帶回台灣，讓暑假就這樣永遠停下來。她們吩咐媽媽自己回台灣來工作賺錢就好，再把錢匯回去養她們，她們要規世儂在那裡玩。 。 有回Pony 跑到我家來和我老娘談生意，伊說伊想和我老娘弄個小合作，從我家調貨出去賣，然後盈餘予伊抽一點。我老娘覺得這樣廣結善緣當然好，就轉讓了一小小批貨給Pony ，希望能打開一些新的通路，想做外勞生意。 。 那時候寶琴姨就警醒我老娘，Pony 的風評越來越差，一點也不顧家，心都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只要是傳說能使人萬分亮麗的美容用品，再貴都買得下手，然後就欠著錢，讓做直銷的人找不到，把事情放著爛，保養品早一滴不剩的用光了。 。 我老娘想說Pony 每次來買東西都現金交易，在我家還沒不良紀錄，姑且相信人性本善。當然，Pony 貨到手後從此消失，我老娘成了個討債的。 。 Pony 的先生說我家不是唯一遭遇的，他平常走在路上，時常都莫名奇妙被逮住，強迫聽取街坊鄰居追討Pony 背著他陸陸續續幹下的好事。他一貫無奈是：我已經跟她說了，她沒來還嗎？不見人影？ 。 那些不會說太太母語，無法猜透另一半像冥王星般難以了解的心事的先生，也只能對著在遠離故土的異地，工作完了就游移附近，騎腳踏車，群聚大聲狂唱卡拉OK，渾身剛勁的外籍移工，私自猜疑幻想那勾魂而煽情的赤道眼神，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 羅莎惹芭剛來的時候明明黑的像塊巧克力碳，烏金烏金，經過十多年台灣陽光的照射，居然掉漆掉得非常厲害，最後只留下一層淡淡的顏色。 。 這裡的菲律賓姑娘通常都很能幹，強悍，健美，為己。才剛剛熟悉了台灣，逮到機會就拼命工作，賺錢賺得迸砰叫，然後一毛也不拿回家，一休假就和自己的菲律賓朋友出門聚會，和先生在屋簷下各過各的。 。 羅莎惹芭假日跟著包喜宴的總舖師，轉戰各地村落喜宴去端盤子，平日則常常在工廠裡工作到夜深，才獨自騎著摩托車，千里迢迢的返家。 。 有一回在月光下寂涼無人的偏僻道路上，遭到歹徒搶劫，先是用車追撞她，被撞飛跌下車後還繼續不斷拖行，隨後奄奄一息地被搶走身上所有的錢財什物。報完警，傷才剛好，羅莎惹芭又繼續勇者無懼，沒事一樣地騎著摩托車暗夜行路，努力賺錢去。 。 據說羅莎惹芭的先生，在年紀輕輕，當學生的時候是正常的，後來當完兵回來就有點瘋瘋癲癲。不是騎著engine像唸咒般一路喃喃自語無法停止，就是拜拜完不顧大家的反對，把點燃的香頭整把活活吃進嘴裡，津津有味。 。 當初娶了羅莎惹芭想來沖沖喜，結果現在還是老躲在家裡沒有辦法出門。羅莎惹芭說：伊既然要整天窩著沒事幹，就別想叫我拖地做家事。除了把儲蓄花在兒子與自己身上，公公婆婆一提錢她就說自己都快窮死了。因此兩老只好嘆口氣，捲捲袖子，打零工去，輪流看管傻兒子。 。 由於我家住址號碼和她家是之一之二，所以寄給羅莎惹芭baby 的一些用品型錄，常被郵差丟錯。羅莎惹芭的第二個兒子，後來才一歲多就得了血癌過世。這些郵件也因此停止誤植。 。 她在醫院裡陪伴著，整整照顧了十個月，然後無聲無息的，早逝的生命。在這裡的家庭生活與種種際遇，或許和當初遠度重洋所懷抱而來的幸福夢想有著出入。變了一個樣子，不復當初的不會是單方向的故事。錢賺夠了羅莎惹芭大概就會開始吵離婚。 。 住街巷前頭的一個越南新娘，嫁來後也生了個小孩，表示確實對這家庭已有了交代，包袱款款馬上頭也不回的就離家出走。後來在高雄工業區附近的風化場所，一條被尋花聞香的勞工們暱稱為「越南街」的巷道樓房裡被警察抓到，給送回村裡來。 。 只是等到風聲一過，她立刻很自然地又再度到聲色場所下海去了。第一次出走是不告而別，這一次出走先生卻看著，心知肚明而不言不語。偶爾回來探望小孩，還會順便給頻頻換職業，手頭拮据的先生，塞點她辛苦賺的皮肉錢。 。 兒子咿咿呀呀，年紀還很小。他們兩個夫妻就醬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共處，也不離婚，偶爾相聚，耗著耗著。 。 倒很少有聽說，受美式教育的菲律賓姑娘跑去賣身，或把時間花在賭博上頭。而村下頭的那些越南太太，因也有著基本儒家社會的共通習性而適應良好，極易融入，總是親密聚集，點起昏黃的小燈泡，暈暈，操著中南半島的各種語言在牌桌上廝殺得昏天暗地絕不善罷甘休。這裡一窩那裡一窩。 。 娃娃正讀小學一年級，會說台語，國語，部分廣東話，和一點點的越南話。娃娃的媽媽姓盧，是個越南的華人，家族由廣東搬遷到越南已經超過一百年，在當地種咖啡維生。 。 她說越南女人就算是嫁過一百個男人，也不太會有人吭聲，但華人女人卻在當地以一種住進時空膠囊般的系統封閉，被保留出一種傳統認命，而卑微到極點的生活方式與社會地位。烈女不事二夫，只要離婚再嫁，馬上輿論就天翻地覆讓伊從此冇法超生。 。 她說在越南，幾乎沒有一個華人男人不打老婆，把老婆的行李丟出門外，她還會哭著去撿起行李，顫微微地爬回來跪求原諒。娃娃的眾舅舅們當然也不例外，並認為是天經地義。他們無法想像：咁可能有人係唔打老婆嘅？ 。 娃娃媽基礎入門地讀過點越南冊，也上過華人自己的華語學校，會認一點點最簡單的漢字。當初是因為，娃娃媽是唯一的女兒，盧阿公覺得要是再讓她繼續跟著他們家族的務農運命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 於是把她送到胡志明市的工廠裡去工作，希望可以在城市中遇見各種來歷與身份的人，擴大經驗圈，以便超脫出鄉野的鎖蓋，有機會嫁到稍微好一點的人家去，帶來全新的希望與契機。 。 於是，剛好遇上了仲介的機會，娃娃媽就嫁到台灣來了。嫁給一個五十多歲，乾瘦而有點陰沈的賣甘蔗老伯，許沙。娃娃媽的老豆老母只對伊講：再老再醜都好，只要不打妳就嫁。 。 後來娃娃媽的越南家人們，總是企圖慫恿娃娃媽背棄許沙，叫她把孩子跟錢通通帶回越南。但娃娃媽其實捨不得，她感懷地對我老娘說：我覺得阿沙對我滿好的，而且從來不打我。這理由真感人。 。 娃娃媽在生完娃娃之後，很快地又懷了第二胎。伊馬上打電話回越南。咩事啊？伊講，希望盧奶奶可以在伊生完之後，來台灣一趟，幫伊坐月子。 。 娃娃的眾舅舅們一聽到：天哪太棒了！終於有機會可以擺脫老媽媽了！立刻十萬火急的把盧奶奶丟上飛機送到台灣來。娃娃媽牽著娃娃，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說：我不是叫妳先等我生完才過來的嗎？ 。 盧奶奶由於完全聽不懂國語和台語，只會講廣東話和越南話，言語唔通讓她思鄉病發，而且她平常就只鐘意打那種專給女人打的，類似老鼠牌之類的越南小牌，沒有牌友的日子真是痛苦萬分。 。 今天她說她大便痾不出來，隔天頭痛愈烈，腰也莫名其妙的酸起來。係點解呀？在台灣住得越久，就越係渾身都病，好不容易終於熬到幫女兒做完月子，老奶奶失魂落魄，逃難一樣的火速奔離台灣。 。 一腳踩上越南的泥土，耳繞鄉音，打了幾局牌止頭痛，馬上腰不酸，大便也神奇地從此極為順暢。 。 娃娃媽後來也開始做起媒人的仲介生意，幫我們附近幾個村子裡的男人，與越南姑娘們牽紅線。第一個嫁過來的就是娃娃媽大佬的女兒。 。 娃娃媽的眾兄弟們，也輪流地來台灣住個幾個月，大佬走了細佬來，到高屏溪裡灑網捕捉肥美的野蝦到市場賣，這些粗活對他們而言簡單得如同呼吸一般。幾萬台幣的一筆小錢，帶回越南立刻變成一筆大大的橫財，價格的靈魂在各個國度軀體間，不是等值的。 。 而盧奶奶總係絮絮叨叨地用廣東話，說著那個越南家鄉裡的邊個又邊個，佢跟佢家的女兒們，才剛嫁來台灣沒幾年，馬上就逃家去賺皮肉錢，過沒多久他們就在故園起了多麼多麼靚的新房厝。一副嫉妒萬分很不甘心的樣子。 。 言下之意似乎是鼓勵娃娃媽若唔拋夫攜仔回越南，起碼也要趕快逃家去賣淫。娃娃媽氣得話回伊老母說：「妳也不捫心自問一下，把我生成呢個模樣，能睇麼？我想去也賺不了那種錢喎。」 。 說完，娃娃媽自己開心的哈哈大笑起來。伊在眾多貌美青春的越南新娘之間，已經是年紀有點大的了。 。 20060207 / 2008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