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頂樓的風把話說慢了

午休鈴落下，教室像一座溫熱的水族箱。人聲是層層水波，我卻是唯一一隻忘了怎麼換氣的小魚。 「——那個，我先去一下。」 我把便當盒闔上，笑得很用力，像在臉上貼了一張貼紙。 「咦？朝雨，妳還好嗎？」 「要不要帶藥？」 「等等一起去福利社——」 八隻眼睛同時望過來。我只好再貼一張貼紙：「真的沒事，馬上回來！」然後拎起水壺，穿過桌椅縫隙，快步離開。 我是木瀨朝雨，高一。 兩個月前，我替自己立了個題目：把人生的語氣調成明亮。從走路姿勢，到講話速度，再到髮尾的捲度，我把過去那個躲在影子裡的自己收進抽屜，告訴鏡子：「交給我。」結果很快地，我進入了班上最耀眼的朋友圈——也就是傳說中的那一圈。 也因此，我學會了另一個詞：電量。 跟人說話、接話、丟笑點，像在玩不間斷的傳球。每天下課，我的電量從滿格掉到紅色 1%——回家倒頭就睡。第二天再把臉洗亮一點，重來。 今天，大概是 0%。我需要風。 --- 頂樓的門是灰色的，鎖芯上貼著褪色的「非相關人員止步」。我有鑰匙，不是因為我了不起，只是因為九條凜音在我們這一圈——而老師把管理的事都放心交給她，再由她分配。 鑰匙轉過去，「喀噠」。門縫吹出一縷比教室冷兩度的空氣。 頂樓曬得發白。天線像幾根插在天空裡的細針，水泥地溫溫的，欄杆到胸口，不高。遠處操場傳來籃球的拍點，像心跳的提示音。 我把水壺放在地上，背靠著欄杆，慢慢往下坐。 吸氣，停留一秒，吐氣。 把腦袋裡那台永遠不關機的跑馬燈先按暫停。 「這樣就好了。」我小聲說。風像一隻貓，從耳邊走過去。 我其實不怕一個人。國中時期，我幾乎只跟影子當朋友。那時候，任何一句話都像考題，答錯會被扣分。後來，我告訴自己：高中要換一種活法。於是換學校、換髮型、換步伐，努力讓笑容像呼吸一樣自然。也確實有效——我真的進入那個被校刊稱為「中心花園」的圈子。 只是，花園很美，水壓很強。 我需要一個可以關掉人類模式的角落。這裡剛好。 門在背後開了。「吱呀。」 我沒回頭。頂多是有人忘了帶東西上來？ 下一秒，有人像踩著節拍，快步走近，影子斜斜蓋在我身上。 「朝雨，別靠太近邊緣。」聲音清亮，卻帶著不常見的急。 我抬頭。陽光背後站著的人——即使成了剪影，我還是認得出那個輪廓： 雪谷高中一年級，校刊封面人物、廣告牌上也能看見她的九條凜音。她的眼睛是很乾淨的茶色，像洗過的玻璃杯。她是那種把禮貌和溫柔當作日常肌理的人，漂亮得不像現實裡會出現。 「我……只是想吹風。」我舉了舉水壺，示意自己和平。 「我知道。」她視線掃過欄杆，像是確認安全。「但從樓下看起來，妳坐得很邊邊。」 原來她從走廊窗外抬頭，看見了我這個缺氧的小點。 我站起來想往內退一步，不巧鞋底被通風口的網格勾了一下。身體一晃，本能地伸手去抓欄杆，手心卻滑過那層被太陽曬熱的金屬——腳下空了一瞬。 肩頭一緊。凜音用她的圍巾打了個簡單的扣，將另一頭纏在欄杆上，像臨時繫住放風箏的線。她一把把我往內拖，兩人一起倒在地上，撞倒了旁邊一卷舊帆布。帆布像海浪一樣把我們吞了一下，又吐出來。 我們對望三秒，然後同時笑出聲。 風把笑聲吹得很輕，像玻璃珠在地上滾。 「抱歉。」她先說，「我可能看起來反應過度。」 「不，謝謝妳。」我的手還在抖，便用另一隻手按住。「我剛剛差點從人類模式切到恐慌模式。」 她眨了一下眼，又笑：「人類模式，是工作天限定的那種嗎？」 「差不多。跟人交談的時候，我腦子裡像有個顯示器：對方笑一次，自己也要笑一次；話題換了就跟著換；抓不到球的時候，就先丟自嘲，別讓氣氛掉下來。」 我歪著頭，試著把心口的亂麻講成線。「只是，電量不夠的時候，這些都會卡住。」 「……我是今天才知道，原來妳這麼努力。」 凜音把圍巾解下來，對摺，又自然地披回我頸上。「從旁邊看，妳一直都很會接話、很會照顧別人的感受。原來那不是天生的。」 「天生？不，我的天生就是話到嘴邊卡住的那種。」我笑，「只是我很喜歡我們那一圈，真的。所以我不想當拖油瓶。可是，有時候就會覺得——」我找了一個不會太刺耳的詞，「喘。」 凜音沉默了一秒，然後把視線移到操場。「我懂一點點。」 「妳也會？」我是真心驚訝。 「會。雖然不一樣。」她把膝蓋抱起來，語氣比平常慢。「大家對我有一個期待中的版本——校刊說我是『曙光』，廣告牌上是笑著的我，老師放心把鑰匙交給我，學弟妹覺得我什麼都能處理……我也習慣把那個版本演好。只是有時候，回到房間裡，我會想：如果我不那麼發光，身邊的人還會喜歡我嗎？」 她說出最後一句時，眼神很直，卻不像平時那樣明亮——像關了半盞燈。 我想了想，把水壺遞給她：「喝一口。風會把心裡的灰塵吹起來，喉嚨會乾。」 她接過去，喝了小半口，喉結輕輕動了一下。 「謝謝。」 我的心忽然安靜下來。 原來，耀眼的人也會被光刺到眼睛。 「要不然，」我把圍巾拉緊一點，學她慢慢講話，「以後妳如果覺得在演，那就來這裡坐五分鐘。換我演一個會聽人說話的觀眾。五分鐘後再回去當九條凜音。」 她看我一眼，像是被什麼戳到，嘴角上揚：「那朝雨呢？」 「我？」我想了想，「我就把電量借電給自己。這裡有插座。」我指指風。 她笑出聲，笑紋溫柔地落在眼尾。「我們分一個暗號吧。」 「暗號？」 「嗯。哪天誰先說『今天風小一點』，就表示需要暫停。另外一個人就說『那就坐一下』。」 她伸出食指，「簡短，低調。我們的事，不用整圈都知道。」 我的心像被輕輕放回胸腔原位。「好。」 我們坐在頂樓，並肩看著雲像慢動作一樣移動。 五分鐘過去，可能十五分鐘。誰也沒有計時。 風忙著跑，時間就不那麼趕。 --- 回到教室之前，凜音擋在我前面半步。「等一下。」 她取下髮夾，幫我把被風撥亂的瀏海夾好，又拍掉我肩上的灰。「好了。」 推開門，嘈雜又回來了。 「朝雨，妳臉色白白的，真的可以嗎？」繪島梓湊過來看。 「要不要喝溫水？」早坂澪已經把保溫瓶打開。 「我剛買了點心，要不要——」鳴海花音伸出一包小餅乾。 我張了張口，正想找一個不引人擔心的回答。凜音比我快一步，「她剛剛有點暈，透了風就好很多，我陪她走一圈回來了。麻煩讓她坐一下。」 她的語氣沒有命令，卻讓人自然地讓出一條縫。 我在位子上坐下，背脊緩緩貼上椅背。 凜音回到她那一側，立刻又被幾個社團的人圍上去，問海報、借教室、聯絡方式。她轉身時，隔著人群看了我一眼——不是舞台上的眼神，而是剛剛頂樓的那個。 我盯著自己的便當盒發呆，嘴角自己往上走。 那天之後，我們偶爾在走廊擦肩，會小小聲：「今天風小一點嗎？」 ——如果是，她就說：「那就坐一下。」 只有我們知道的句子，像一條細線，把每天的我綁住，不至於散開。 --- 第二天放學前，天邊被晚霞染出淡淡的橘。 我推開頂樓門，風比昨天緊一些。凜音已經在那裡，靠著欄杆，看操場上最後一場班際賽。她把頭髮綁成了低馬尾，露出耳後那一小塊皮膚。夕陽的顏色把她染暖了。 「今天風——」我開口，忽然覺得舌尖有點打結。 她轉過身，像是等我很久了，卻又不急。 「朝雨，我想把一句話交給妳保管。」 我眨眼：「暗號又要更新嗎？」 她吸了一口氣，眼神沒有躲開，卻明顯比平常勇敢得多。「不是暗號，是告白。」 我腦子裡還在找笑點，嘴巴已經自己先問：「對誰？」 「對妳。」她說得很慢，像把每個字放在手心量過重，「我發現我喜歡上妳了——作為女生的妳。」 風停了一秒，又吹起來。 我忘了呼吸，胸口卻更熱了一點。 「等、等等。」我先舉手，像在課堂上借時間整理思緒，「我們不是說好當彼此的暫停嗎？怎麼忽然變成——」 「因為正是暫停的那五分鐘，讓我看見妳不是只會努力讓大家舒服的那個版本。」 她往前一步，聲音沒有高，卻清楚。「我看到妳笨拙、誠實，會緊張會發抖，但還是努力把話說完。我喜歡那個朝雨。不是因為妳在我身邊看起來體面，而是因為妳讓我也可以不用一直體面。」 我被那句最後的話輕輕推了一下。 腦海裡閃過昨天帆布把我們吞掉的畫面、她把我的瀏海夾起來的手勢、走廊那一眼不舞台的眼神。這些畫面不像煙火，而像一盞盞小燈，連成路。 我的心跳開始有節奏地敲起來。我抬頭，看見她有點紅的耳尖，忽然覺得好想笑——不是取笑，是被照顧的小驚喜。 「九條凜音。」我叫了她的名字，聲音比我以為的還穩，「我也很高興遇到妳。至於妳剛剛說的那件事——」我深呼吸，「我需要……一點風。」 她懂我的意思，點頭。「那我們坐一下。」 我們坐在昨天那卷帆布邊。風從兩人之間穿過去，把寂靜吹得不那麼尖銳。操場上有人在收球架，叮叮當當的聲音像很遠的夜市。 我把膝蓋抱起來，把下巴放上去，側過頭看她：「如果我答應，明天的我會不會更緊張？」 「會。」凜音很誠實，「所以我們慢一點。先當彼此最能呼吸的那個人。其他的，等電量夠了再說。」 我忽然笑出來：「好務實的浪漫。」 她也笑：「我擅長把難的事拆小。」 夕陽終於滑到天線後面，只剩一圈很薄的金色。 我把心裡的答案在那道光消失前，放到她手裡： 「——那就先從多坐五分鐘開始吧。」 凜音沒有抱我，沒有做任何電影裡會做的事。她只是伸手，跟我勾了一下小指。 「成交。」 風把我們的影子拉長，並在水泥地上，並排躺了一會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