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一直是個夢的專家。對我而言,夢從不只是睡眠的副產品,而像另一個世界,靜靜地等待我去造訪。那個世界有時黑白,有時彩色,像一台絕版的老舊電視機隨心切換。場景沒有邏輯,不屬於日常,也無法用言語解釋。有一次,我夢見在一棟高樓的屋頂上,忽然冒出一排排巨大的變形金剛。紅的、藍的、銀的,他們像種子一樣破土而出,把鋼筋混凝土的屋頂掀翻。我站在比那棟樓更高的大樓上,看著他們互相揮舞重拳,沉悶的撞擊聲迴盪在空氣裡,像某種奇異的節奏在我的心裡震動。
在夢裡,我能飛翔、能跳躍,一躍跨過一座座綿延的綠色山脈。偶爾,我握著看不見的遙控器,操縱天空裡的星辰。星星彼此連結,拼湊成荒唐又可愛的圖案:一朵笑著的紅花、一張黃色的 Mr. Right 的臉、一個藍色的哆啦A夢,還有永遠微笑的小丸子。這種排列閃爍著奇異的節奏,讓我睜大眼睛,彷彿見證了宇宙的惡作劇。
夢裡,時間並非一條直線,而更像一張隨意彈奏的琴弦,因某個念頭的顫動而震盪,場景便悄然改變。空氣與光影隨意流動,我的身體彷彿只是透明的容器,靈魂才是唯一自由的物質。
佛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像一條幽深的隧道,他將夢比作「圖畫文字」,一種潛藏於影像的語言,潛意識的呢喃在裡面回蕩,低沉卻不容忽視。然而,我並不完全同意他:夢背後不一定藏著最誠實的欲望或恐懼,也不只是日常被忽視的內在。夢更像一場無人主持的即興演奏,它自由、無法預測,不需要心理學的標籤,也不必依附於潛意識的陰影。它有自己的秩序,一種介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律動,如潮汐般在夜裡靜靜湧現,帶來現實無法觸及的奇妙景象。
《夢的解析》說夢是「願望的達成」,起初聽來過於簡單,但像一扇微微敞開的門,讓我窺見心底那些被壓縮、被偽裝、被轉移的願望。然而,我的夢遠比任何理論複雜,它更像一條通向內在世界的迂迴小徑。夢可以是圖畫文字,也可以是無聲的詩,荒謬、跳躍,令人忍俊不禁,但正是這些荒謬與跳躍,構築了心靈獨有的隱秘敘事,是未經現實裁剪的世界。
最令我在意的,是身邊他人的夢境。許多人醒來後幾乎不記得夢,更別說覺察夢裡的顏色;若硬要回想,我總會感到奇異的驚訝:許多人的夢依舊是黑白的。那片靜默在空氣中漂浮,好像夢本身有選擇性:它決定給誰彩色,給誰黑白,而我們只能靜靜接受。我想,夢不是潛意識的囚室,而是一扇隱秘的窗,擁有無限可能,一種近乎殘酷的自由,能帶你經歷最荒誕、最刺激、最奇妙的景象,而這些景象在現實裡不存在。既然不存在,那麼它們能否算作「經驗」呢?我經常在醒來時問自己。或許,夢的價值正是在於它擺脫了「存在」的必要,卻仍在心裡留下痕跡。
我曾有的夢,有的清晰如真實,有的模糊如薄霧,有的平凡,有的奇幻。透過它,我看見世界時而蒼白、時而絢爛、時而模糊。我永遠無法確定:窗外是另一個現實,還是尚未甦醒的片刻。有時我醒來,會問自己:如果夢境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清醒只是夢裡短暫的休息,那麼坐在這裡寫字的我,又算誰的夢呢?我沒有答案,但我知道,今晚閉上眼睛時,另一個我,已在某個地方等待。
我夢到蝴蝶?還是蝴蝶夢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