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是一場不怎麼舒適的首映會啊。電影〈我家的事〉搶先在影城上檔前在導演潘客印的母校:社頭國中 的禮堂放映——光聽地點就知道這不是一個經典的令人放鬆的首映會。環境不及格觀眾素養也不及格,但我看得更多的是這個不及格鄉村播映會的可人之處。電影播放前介紹好多蕭村長蕭里長蕭鄰長,不愧是社頭啊,社頭蕭一半。主持人高昂的聲調和各種長官致詞為這場首映會揭幕,果然庄跤辦活動少不了這些元素。
電影開始了。但礙於座位區沒有階梯設計,能不能看到完整的電影全憑鄉親拿自己身高來比拼。一個個背影在鮮紅塑膠椅上挺直,張來望去掙扎著試圖看清整個畫面、沒有靠背的座椅被胡亂拖動到走道,與橡膠地板震動碰撞後變得錯綜複雜無序,本來規矩的四方形排列自動變成了廟口布袋戲隊形。臨時搭建的液晶螢幕不時失去訊號全黑或閃爍紅光白光、前方灰白的天花板東缺一塊西缺一塊像馬賽克、二樓觀眾台施工的柵欄還沒撤走、接住漏水的水桶也還在原地執務。好彰化啊,這種不怎麼講究的悠然好像是彰化無形的特產。也許是因為農作物即使亂擺也能自己長,農耕設備即使亂丟也沒差反正不會遺失,久而久之這片土地長出了過分輕鬆的隨性。
即使整個禮堂都已關了燈,夏末午後的陽光還是透過窗簾縫隙灑落在每張年幼、壯歲、年邁的臉龐。我能看清每張悄悄發言的小口、每隻接起電話暢談的手、還有每支發出微小通知聲的手機。我感性的淚水也沒有黑暗隱蔽,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才無法將自己全然投入在這部作品。
但或許這不全是光的責任。
我不敢說我是正統的「社頭囝仔」,因為七歲的我便主動砍了與社頭纏綿的緣分一刀。為了更好的資源和環境,從國小到高中的十二年國教我全是在彰化市解決,每天單趟二十公里的通勤路看著我從綁著雙馬尾的小女孩長成了厭世的四眼田雞少女。劇中社頭國小社頭國中的運動服對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映在螢幕上能認出的地點只有讓我坐離這個小鄉鎮的火車站。
偶然瞥見以前的幼稚園同學也坐在塑膠椅上蠕動,但他們早已認不出我。手上握著媽媽轉讓給我的那三張票,我卻不知道還能邀請誰來。唯一有繼續聯繫的朋友來不了,那還有誰能共感我對那些裁縫機的情感、對翻襪用具的記憶?還有誰能發現藏在畫面角落模糊的芭樂、對那些演員口中的村名感到熟悉?我不是什麼美國夢移民、也不是澳洲失竊的一代,但當我聽到老師和同學們談論彰化市的各個路名、看到社頭人行道上嬉戲笑鬧一同放學的學生,我都覺得心裡空空的。似乎我不屬於彰化市,也不能算是社頭人。
戲繼續演。視覺圖上並肩站在一起的「一家人」一起生活互動,卻又好像沒有互相的歸屬感,各自來到這個家庭卻又不知自己從哪裡來,劇情邊延伸邊回答了劇照旁的宣傳詞——「你知道我們是多拼命,才能成為一家人嗎?」至於他們具體到底怎麼個拼命法,就請大家9/12上映後進戲院看看囉。
我被角色這種「漂泊無歸屬感」的情結觸動,不過逼出我眼淚的橋段卻都是幼童和爸媽平凡的日常對話和互動場景,也許這些淚是在哀悼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時光。親情之所以動人,大抵就在於這種曾經美好卻再也無法重現的失落與無力是很多人共同的感受吧。
散場後聽見了一些家長們的心得:「這部電影不適合小孩看」,我會心一笑。確實,誰會想給自己的孩子看這種有鄉下人暴躁的粗口又包含性暗示的電影?但仔細想想,這不就是所謂真實嗎。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就是會說出那樣抒發情緒的用詞、人類繁殖就是會包含性。直率地說出這些並引導他們,老實說也沒什麼不好。少年少女們總有一天要直面這些真實的。這總比隱晦的潛移默化,卻傳遞著錯誤的訊息好吧。(不過本部作品是保護級喔,上文的「孩子」還是有其年齡範圍的)
然後這樣的坦率讓我想到了陳思宏,他的文字也直率地說出住在這種「鬼地方」的人們的言行。那些關於家鄉看著不堪的不能端上檯面的,返鄉的年輕人卻一一的把它們大聲說出來,還端回故鄉。真是個耐人尋味的有趣現象。永靖陳思宏,社頭潘客印。稱謂聽起來像地頭蛇的這兩位都用他們擅長的媒介將他們名不見經傳的家鄉推向全國,推向世界。
地頭蛇的出現殺出了一條獸徑,闢出更多我也許能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