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水讓天空越下越亮。雲拉起百葉簾,將滴著水的外套掛了出去。他手上還捏著保存聲帶的玻璃瓶,裡頭的聲帶十分鐘前已轉移到自己身上,如今裡頭裝著的,是他那把因菸酒而生繭的嗓子。
「這是他命名聲音的方式,你可以照著練習。」
拖鞋反覆摩擦地板的聲音跟安帶給人的觀感相似,彷彿能看見褪色的悲傷長在她臉龐。安交給他一張密密麻麻的紙張,上頭寫滿「時間、地點、內容」,他自然地讀出:「二零二四年十二月七日,晚上十二點零八分,海街三號的一個窄巷,抱著嬰兒的婦人與男子爭吵,風聲很大,但沒有機車駛過。」
「這是劇本嗎?」「是他錄音的文件夾,他習慣這樣說話。」
安又接二連三拿出梵留下的信件。
「他不常寫字,只有這些他寄出的明信片和信,內容不多,你可以看看。」
「看起來有段時日。」
「都是熱戀時寫的,後來就沒有了。」
「那我是需要扮演這時期的他嗎?」
「就當是吧。我只需要這聲音一直跟我對話。」
安不繼續話題,只是將上衣、硬碟和錄音機從衣櫃深處挖出。
「現在是你的了。」
她為物品找來夾鏈袋,往裡頭放兩包防潮劑後,開始逐一放入物品。
「我想我可以試穿看看,你不用急著給我。」
雲想著,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他以為只是換個聲音來生活,但從她決絕又果斷的態度來看,繼承聲帶等同接納聲帶主人的前世今身——他的措辭、語氣、聲調、咬字,甚至是思考的慣性。
「你可以用他的聲音到鋼琴吧唱歌,在習慣聲帶過程中也會慢慢觸碰到他說話的方式,視乎情況,你可以決定保留或改變共鳴位置。只是我有個建議,現在的你沒辦法發揮這個聲帶的優勢。」
「還有從現在起,我們該用第二人稱了。」
她一字一句擲下宣告,彷彿將雲的聲帶拋擲到地面。
從那天起,安感覺梵回來了,他們又可以進行一切有關聲音的遊戲,並且因為雲無法完美模仿,她感覺陳舊的日子有了一絲不同,彷彿是重新編曲的經典唱片。
每個清晨到黃昏,安照舊在不足八坪的陋室中打譜,她辭去劇組的工作,在網上找了份音樂教室兼職,主要根據樂器將樂譜移調和改成簡單版本,舊時的樂理知識讓她很快便掌握節奏,很快,工作便增加到線上課程。
大部分時間她都能在家辦公,而雲在不值班的日子則會坐到梵原先的位置,用電腦反覆聆聽硬碟中內容。與梵不同的是,雲不懂得使用後製軟件,但他善於忍耐寂靜,往往能將四十分鐘的音檔從頭聽到底,並將有趣的對話挑出來復述給安。
而那台錄音機被雲用來紀錄值班時的表現;安聽著不合口味的音樂,以及庸碌的杯盤碰撞,彷彿萬寶路的氣味就飄在陋室之中。好幾次,安悄悄來到雲工作的酒吧,不為欣賞枯燥乏悶的樂曲,就只是坐在角落,聽聽梵的歌聲。也只有這時,她才會從混淆的現實清醒過來。在庸俗品味中,梵的聲音像橫在神明面前的那縷煙,模糊了真實的邊界。
「你要打開耳朵才能聽清楚。」
雲總是這樣告訴安,他認為安的煩惱全都是因為她心門緊閉,尤其在記憶誤差面前。
他們的爭吵總圍繞在梵紀錄的內容。在梵的資料庫中,交織了許多與安有關的往事。他們騎著機車在午夜的北市遊蕩,只為摘錄不同時分不同場域的聲響,沒有偉大的作用,沒有能見的回報。等待錄音的時間不定,有時十分鐘,有時一小時,背後的決定因素安至今都不清楚。
他們將這段日子命名為漫遊散策。
「我記得不是這樣的。」「怎麼會有這段內容?」「這一天我記得沒有錄音啊。」
安偶爾會這樣回應雲。而雲無法提供肯定的答案,只能反覆復述。
人的腦袋不能像電腦那樣運行,超載便接駁硬碟或升級硬體,即使在交易人體部件的市場中,也不能為大腦測試,它不像瞳孔、睫毛、嘴唇、皮膚、指甲、頭髮、胸部、腳腕等部位能比較和測試。
她想,她的腦袋也正朝某個不可逆的方向退化。她再也區分不出這是屬於梵的聲帶,抑或是雲的聲帶。
而轉動了整整一個冬季的硬碟,也在春季到來時摔壞了。
硬碟摔壞的那天,安又聽見了梵的聲音——不是從任何設備裡,而是從雲的喉嚨深處。那些屬於梵的措辭、語氣,已經與雲融為一體。安看著雲慌張地想要修復它,突然意識到,或許硬碟裡的聲音早已不重要。
後記
還記得收到乃彥的共寫邀請時,因為題目是冬天,我在記事本羅列了不少跟冬天有關的往事,準備往散文的方向寫。但當我坐到咖啡廳,打開筆電,開始寫下幾個字,卻發現這樣的冬天好尋常,瞬間就失去了記錄的動力。而回想生活中最接近冬天的地方,我想就是家裡那個空間永遠不足夠的冰箱——所有擔心變質的物品都會被我們貯存進去。
恰好此時三木去了東京,我久違地擁有獨處的時光,卻不曾想第一晚失眠。說是失眠也不盡正確,那個狀態大概是每隔兩、三小時就會醒轉,帶著疲倦熬一段時間再睡去,接著又規律地醒來,整個夜晚都處於不知自己是否入睡的情況。睡眠障礙對我來說已不陌生,但凡出差、拍攝前夕或久違回到香港的家,都會徹夜未眠。當然,服用一些助眠的藥物是有幫助,但也容易造成依賴。
試過各種舒緩的方式,最後還是認為三木說故事的聲音最有效。
三木的工作總圍繞各種聲音,在他的硬碟中就有難以計算的環境音檔案,全是他遊走各場域時錄下的,每一個檔案都有他的聲帶標籤,他細心為每個場域說明資訊,用說故事的口吻描述聲音的內容。回到家便整理,將他們歸檔、分類。他的收集沒有固定標準,可以是家門外納涼老人的閒聊,也可以是中山地下街的嘈雜腳步,只要現場沒有音樂就可以取材。
於是在他獨自遠遊的第一夜,我想起了這個擁有他聲帶的硬碟。懷著這種心情,很自然就寫出了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