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深淵
2018年6月,在回國過後的幾周,因為種種複雜的因素,我陷入了人生中最嚴重的一次憂鬱症。在這個最痛苦的期間,我選擇將自己關在家裡,默默的忍耐著這一切,期待這一切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好轉。
起初,家人只是以為我身體不舒服,只是短短幾天在家休息而已,直到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一個星期之後,大家才發現不對勁。但可惜的是,此時家人的想法,還是停留在認為只是要收驚和辦祈福法會就會好的狀況,所以對於就醫這件事情,原本是壓根不考慮的。
當時,陷入憂鬱症痛苦的我,整天無力地躺在床上,也不吃喝,心中所想的全是愧疚與自責。往日的回憶不斷地湧現,那些錯誤、背叛、失意的回憶有如潮水ㄧ般襲來,從此開始,你只會、也只能想到痛苦的回憶,除此之外就是無止盡的內疚與自責。
(都是因為自己的視若無睹,事情才會變成這樣)
想到過往的體驗可能全都是疾病造成的結果,我的信仰就在一夕之間崩潰了。
當時的我很懷疑,如果承認了自己的病,那過往二十年來的一切,是不是都只是一場沉溺在精神疾病之中的夢,想起自己可能從未是個「正常人」,那無疑是相當令人畏懼的事情。
而在憂鬱症的情況之下,我很難有任何正面的想法,大部分的時間裡,都只能沉浸在痛苦之中,輾轉反側,夜不成眠。只有在很短的時間之內,能夠按照本能去吃東西。
面對這麼多悲傷和自我懷疑的情緒,人最終會崩潰,會決定要尋求解脫,因為那種感覺,實在是太過痛苦,任何曾親身體驗過重度憂鬱症威力的人,一定都會知道那種痛不欲生的感受。
那種痛苦,就連讓你多在世間呼吸一口氣,都顯得麻木不仁。
和其他的重度憂鬱症患者一樣,我的精神最後崩潰了,達到除了痛苦以外什麼也感受不到的境地,當時的腦海裡只有一種想法,那就是為了解脫這一切,唯有求死一途。
面對家人關心的訊息,我只回了:「幫我買木炭」,就只是如此。
而這,往往也是所有重度憂鬱症病患的終點。
(死了就好了,只要死了就一切都結束了,反正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依戀--)
這是最痛苦、也是憂鬱症患者最深沉的告訴,就在我向家人暗示了要自殺的意圖之後不久,我昏睡了過去,接著做了個真實無比的夢。
在一個灰白色的世界裏頭,天空是灰黑色的,下著傾盆大雨。
而我,則深陷泥沼之中,起初的我是不斷的掙扎,但在後來發現掙扎沒有用以後,我放棄了抵抗,就這麼陷入在灰黑色的世界之中,渾身泥濘。
「まだだ。」(還沒有)
聽著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絕望的我抬頭往前方看去。在那裏,距離我很遠的一個地方,在那灰白的世界中唯一具有色彩的紅色鳥居底下,有一名撐著紅紋白紙傘、穿著日式神職衣裝、用傘半遮著面的女人佇立在那兒,而在她的身邊,則有兩座狐狸的石頭塑像。
「ここは君の終焉ではない。」(這裡不是你的終點)
在夢境的大雨之中,四周是如此的寂靜,寂靜的能聽得到遠方的人對我所說的話,近的就像是在你的耳邊訴說著一般清晰明朗。
「そのまえに、わらはずっとここに待ているから。」(在那之前,我會一直在這裡等待著)
天空依舊是灰色的,我依然深陷泥濘。但在那些細語之後,我心中的恐懼與憂愁,卻漸漸地消失了,像是隨著雨水一樣,在灰白色的世界中,順著眼前的石階,流向不知處。
「だから--」(所以--)
隔著傾盆大雨,渾身溼透的我忽然脫離了泥沼,站在與夢中人相距甚遠的地方,默默的看著她,臉上沾滿了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水花。
「立って、そしてあの世界に戻りなさい。」(站起來吧,然後回到你的世界去)
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我從夢境中驚醒,隨後一股辛酸的感覺湧上心頭,逼得我的眼角泛滿了淚水。
「……」
是夢、是幻覺、還是神的話語?對一個對信仰失去信心、拋下了希望並陷入憂鬱泥沼的人來說,此時此刻早已分不清楚,我只知道,似乎還不能在這裡倒下。
「你還好嗎?能說話嗎?有沒有吃點東西?」
在夢醒過後的幾十分鐘,似乎是因為收到我隱含自殺信號的訊息,我的家人趕了過來,在我的床邊對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我說話。
「帶你去看醫生好嗎?」
「……」
我沒有回應,緊閉著雙眼,只覺得全身上下好像都不聽我的使喚一樣,現在的我進入了一種僵直的狀態,不要說說話了,甚至連點頭都很難做到。
(立って、まさつな。)(站起來吧,まさつな)
此時,有一道溫柔的聲響,在我的耳邊再次響起,如同我以往在那些有神的地方所體會到的一樣。那語音是如此接近,就在你的耳邊、瞬間響徹了整個世界。
(そしてもう一度、わたしのそばりに帰りましょ……)(然後,再一次,回到我的身邊吧……)
睜開眼睛,我用迷茫的眼神看著天花板,接著將目光轉向我的家人,看著他們臉上那擔憂的神情,我終於有所反應。
「我們現在就查看看要去哪家診所,明天就去…你可以嗎?」
「嗯…」
我吃力的將上半身挺了起來,隨後點了點頭。
「那我們明天就去看醫生,我們明天下午來接你…」
然後,第二天的下午,我第一次踏進了精神科的大門,開啟了我在精神科接受治療的一段故事,而當時的我為了拋下那些讓我痛苦不堪的過去--
我、捨棄了信仰。
而接下來的,就是那一段在精神科會診的時光,然而精神科的診間並不是故事的終點。
因為不久之後,原罪之人仍得踏上歸途。
※關於這個專題的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