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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戰德國的虛無主義談起
在二戰歐洲戰場的末期,希特勒領導的納粹政權展現了玉石俱焚的絕望,就算敗戰已成定局,他們仍然堅持要一直戰下去,最後希特勒和納粹的高層在地下掩體自殺,以絕望式的虛無主義來宣告德國的戰敗。然而,這樣厭世的虛無主義並不是在瀕臨戰敗才產生的,而是在納粹開始掌權的戰前就已經是德國的中心思想:一戰戰敗後的鉅額賠款、再加上1929年經濟大蕭條,為了抵抗國家的全面崩潰,孤注一擲的重新武裝並發動戰爭,本來就充滿了沒有明天的亡命感。宛如在現代社會闖入校園大屠殺後自殺的亡命之徒,虛無主義的最壞結局,就是自殺與殺人。
儘管是侵略國,但是德國在二戰的角色,還是可以說是反抗者,為了反抗英國和法國施加的壓迫而付諸行動,卻迷失在虛無主義中而走向毀滅之路(亞洲戰場的日本也有類似的歷程)。人類歷史上為了各種理由的反抗行動層出不窮,在二戰這場參戰國皆以反抗為名的大型戰爭中,造成了上千萬人類的死亡;然而這樣大規模的殺戮,已經遠遠超過反抗的界限,而淪為瘋狂的互相毀滅。卡繆對於二戰的虛無主義有以下的看法:
總之,在本世紀鮮血和喧囂中,我們必須清楚回答該面對的問題,因為我們就在問題的核心。三十年前,在決定「殺」這個動作之前,人們否定了很多東西,甚至以自殺否定自己。…今日呢,意識形態只否定其他人,只有其他人是騙子,所以該殺…因此,現在的議題是謀殺…認為一切都相等、都無所謂所製造出的僵化舉動,這個邏輯把我們這個時代賦予自殺的價值推到極端後果,那就是殺人合理化,價值的頂點就是集體自殺。一九四五年希特勒的世界末日為我們提供了最顯著的示範…〈導言〉
認為「一切都相等、都無所謂」的虛無主義,這種看似只是無害的厭世消極,推到極限就是無差別的大屠殺以及集體自殺(除了納粹德國,別忘了還有亞洲戰場上日本的自殺式攻擊)。如果在反抗的盡頭等著我們的,只是「一切都無所謂」、讓暴力與仇恨寄身於其中的虛無主義,那麼人類為了爭取自由與正義的反抗行動,豈不是一場空?歷經了二戰令人厭惡的殺戮後,重新思考人類反抗活動的正當性成了當務之急,從這兩世紀以來的反抗歷程中(法國大革命與俄國革命、或許再加上二次世界大戰),卡繆重新檢視這些反抗行動的得失,試圖為無產階級革命成為當時顯學(本書出版於1951年)的國際社會,設定反抗行動的新界限。
「是」或「不」是反抗運動最基本的問題
反抗運動是一個說「不」的運動,因為無法忍受超過界限的侵犯與壓迫,而向侵犯者與壓迫者說「不」。說「不」的同時,反抗者也在捍衛著他自己極為珍貴的一部分,不論那是自由、健康、權利、價值觀…等等,都是他身而為人肯定自己、「是」的部分。說「不」是為了捍衛「是」,這是反抗運動的初衷,反抗運動的目標是「是」,而不是「不」。
以上的觀念,在納粹德國的法西斯主義與蘇俄的無產階級革命中被打破了。基本上,德國納粹的法西斯主義並沒有明確的「是」,一下子打英法,一下子打蘇俄,原因只有模糊的「爭取生存空間」。但是怎樣才算是擁有足夠的生存空間?把法國和英國的殖民地全部搶到手?把蘇俄的廣大領土完全納為己有?在沒有明確目標下,這場戰爭完全看不到盡頭,只剩下無止境的殺人與被殺,以及最後納粹高層的集體自殺。只剩下「不」的反抗運動,在最初就講不出「是」的反抗運動,就是籠罩著虛無主義的亡命行動,只能殺人與自殺。
蘇俄的無產階級革命也面臨著一樣的問題:他們宣稱在革命過程中採取的專制與暴力,當革命的終極階段、也就是世界上只剩無產階級的那一天,就會自動放下。明明在人類歷史上就是找不到會自動放棄專制與暴力的專制政權,卻聲稱自己可以「創造歷史」的自動放下,這樣沒有根據的鬧劇,如果不是因為1990年代蘇聯的解體,還會一直持續下去。共產革命就是一個堅持「不」的反抗運動,它的「是」只有到了「革命的終極階段」才會出現,也就因為沒有明確的「是」,革命過程就只有無止境的破壞再破壞,例如中國在毛澤東時代出現的文化大革命,就是看不到「是」的一連串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