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說「黑天鵝」這部電影最讓人著迷的地方,該算是其藉由「天鵝湖」這齣芭蕾舞劇裡黑天鵝與白天鵝的象徵,將人性的黑暗與純真展露無疑。而其中最為關鍵的莫過於故事中的女主角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她精彩詮釋著劇中人物妮娜(Nina)內心的掙扎與惶恐,還有追求完美的決絕,再再牽動著觀眾的心。無怪乎她能一舉囊括金球獎、奧斯卡獎等許多獎項的影后。回想著劇中許許多多複雜又動人的內心戲碼,不由得使人聯想著這位具有哈佛大學心理學學位的高材生,也許更能懂得人性的精彩與瘋狂。
如同前述,這部電影是以芭蕾舞劇作為鋪陳故事的舞台,故事的主角妮娜是為極端努力的芭蕾舞者。她在母親非常嚴格的教導之下,幾乎放棄了所有一切的外務,只是專心於芭蕾舞的學習,更一心渴望達到完美的標的。妮娜的母親原為極為優秀的芭蕾舞者,但卻因為懷了妮娜而不得不放棄所有。於是乎她遂把生命中原所未完成的部分全都寄予在妮娜身上。無微不至的呵護與照顧,像極了電影中所說的公主生活。但是,換個角度來說,在那所謂的保護網下不也同樣排除了生命中關於其他的可能性。再者,母親不斷藉機告訴妮娜,她原本燦爛的生涯全都因為妮娜而葬送,是委屈、是怨恨。可她卻又試圖隱藏著那樣的情緒,轉而在照護與關愛中,藉由罪惡感的形成與壓力的施予讓妮娜對其言聽計從。從衣缽的繼承,到生活瑣事的順從,妮娜母親所展現出來的絕對控制慾,逼使著極度孝順的妮娜在生命歷程中,很難去建構關於自我的意象,而只是停留在母親所形塑的角色扮演之中。

或者可以這麼說,妮娜的人生早在出生之時,便被母親當成是其生命的延續或者重製。同樣的芭蕾舞生涯,同樣的天鵝湖,甚至睡前的音樂也都充斥著關於這一切的所有。妮娜沒有逃脫的可能,因為其不得不面對著母親的陰暗,其不得不去承擔母親所加諸於其上的擔子。於是乎,角色扮演成了她生命的所有,母親所不斷叮嚀的完美,更成為她人生唯一的課題。可是,妮娜真的喜歡嗎?妮娜真的無怨無悔地沈擔這一切嗎?
或許在意識上,妮娜幾乎沒能有任何喘息的出口,也沒有叛逆的機會。因為她知曉,違逆不過是造成另一波災難的發生。然則,電影卻藉由兩個意象來凸顯其潛意識的反抗與反抗後的極度不安。其一為妮娜身上不斷出現的抓傷,乍看之下那可以解釋成因為壓力過高所產生不自覺的自我傷害。可是另一方面,不也可以視為潛意識中,妮娜對於順服於角色扮演裡的自己,所感到的敵意與憤怒。

可是在此同時,妮娜的心裡頭更知曉這樣的敵意是不可以的,因為那會帶來更大的心理上的衝突。她不可以對角色不滿,對母親不滿,因為她葬送了母親的未來,因為她不斷目睹著母親畫作裡的黑暗與陰鬱。她得為這一切負責,她得承受這一切,這是她一直被教導與提醒的。可偏偏人性絕不僅止於此,角色扮演無法滿足存在的所有,於是乎那關於自我的意象總能在角色的縫隙裡穿梭,甚或在潛意識的殿堂中活躍。於是有了壓力,有了衝突,可是母親絲毫不給妮娜任何的機會。她對妮娜抓傷自己的處遇就是更激烈地用剪刀修剪妮娜的指甲,那或可解讀為心疼的關愛。但是看著那每每剪到出血的殘酷,彷彿更像是訴說著母親對於抓傷背後所意味的自我的宣戰,也像是宣示著她對所有叛逆的壓抑。
也許就因為如此,對妮娜來說,每每自我意識稍微活躍,每每潛意識中嘗試擺脫角色的束縛,其便會看見自己指甲流血。那介於真實與幻覺中的意象,凸顯著背後龐大的壓力,也更赤裸裸地呈現出妮娜內心的衝突與渴望。那渴望掙脫角色束縛的靈魂,卻在面臨不斷壓抑後,衍生出極度的不安與恐懼。那像是一種拉扯,每每藉由血淋淋的畫面昭告自己別要偏離原本的角色,可是潛在的渴望卻依然熾熱。

故事的轉折在於天鵝湖的舞作中原有白天鵝與黑天鵝兩個角色,一個順從純真,一個陰狠詭詐。受詛咒的白天鵝原為公主,其需得要王子真切的愛情來破除魔法,可是卻因為黑天鵝的從中作梗,使得一切終歸幻滅。妮娜有幸被選為主角,可是這齣舞作的藝術總監湯瑪斯,卻決定白天鵝與黑天鵝由同一個人來詮釋,於是乎,妮娜便得舞出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
對於白天鵝來說,妮娜可稱駕輕就熟,因為那角色背後的順從與委屈,那無力的悲鳴與壓抑原就是她真實存在的樣貌。可是黑天鵝的角色卻讓妮娜陷入困境,從小生活中所不被允許的叛逆與黑暗,離她十分遙遠,更何況那關於勾引魅惑的眼神與肢體、那關於輕蔑與邪惡的黑暗,更是不見容於其生命之中的。幾度的挫敗,讓妮娜感到灰心,畢竟那樣的角色原就是其生命歷程中所被壓抑與隱藏的。關於人性的黑暗,甚或關於自我意識的想望。那都是不被允許的,那都是狠很地被隔離在她的人生之外的。因為她只能完美,不論在表演、在人群中抑或者在人性上。

可這一切卻因為這齣舞有了轉圜,因為眼下唯有成功地詮釋好黑天鵝,才能攀上芭蕾舞巨星的王座,也才能被視為完美的演出。於是,原本不被允許的牆圍動搖了,因為這會兒黑暗成了通往完美的唯一道路。妮娜有了這張王牌,便開始有了轉變。可是話雖如此,如何改變在妮娜的意識層面裡,卻仍捉不著頭緒。而或許就因為黑天鵝需得奪走王子的必要,於是湯瑪斯遂透過性的意象,劃開妮娜原本堅實的心理防衛。
值得深思的是,這樣的模式不由得讓人想起了「色戒」中,不也是因為性愛而讓女主角從原本想要暗殺對方的愛國角色裡跳脫開來,回到忠於自我的真實。這會兒,妮娜也同樣藉由身體的覺醒,慢慢喚醒了被壓抑的,關於自我的意識與靈魂。那彷彿是在身體的需求裡,慢慢連帶喚醒心裡的需求,也在身體的滿足中,開啟了更多心裡滿足的想望。而那所牽扯的,竟是多年來同樣一直被強烈驅趕的關於人性的黑暗。畢竟對妮娜來說,人性中除了被允許的亮白之外,其餘的部分卻都得要壓抑與隱藏。而這會,那原所被其人生排擠在外的,正蓄勢待發地準備傾巢而出。不為別的,因為有了允許,因為原本隔離人性善惡的牆圍已倒蹋。
更有甚者,當妮娜開始慢慢在黑天鵝的演出中得到好評,更加讓其得以回應內在心靈的黑暗。那其實無關於好與壞,而是回到一種存在真實與貼近。她更在那樣的貼近裡,慢慢擁有更多的力量與勇氣。也因此,其開始與原本絲毫不敢違逆的母親對抗,其開始奢求情愛的發生,甚或其開始更為激烈地鄙夷與傷害原本那純潔無瑕的自己。
自我與角色的衝撞,原是成長的必然。但是對妮娜來說,因為極度扭曲的生命過往,使得那樣的衝撞竟然被化約成人性中黑暗與光明的拉扯。可不是嗎?若仔細思之,角色等同於白天鵝所意味的單純與順服,甚至衍生為人性裡的光明與良善;而自我則在那樣的時機點上,被視為黑天鵝所展演的妒忌與毀滅,那原屬於人性中的黑暗與邪惡。原不該如此的,可是因為成長過程中妮娜所被要求得要極端順從,這使得成長過程中所不被允許的自我意識,這會兒藉由叛逆而彰顯。

那好比原本一張純白無瑕的紙上,滴落一滴墨汁而逐漸暈染開來的模樣。那樣的暈染是止不住的,自此之後,白紙再也不會是白紙,其也絕對無法變回去白紙了。眾人不會在意白紙的雪白原就背離自然,斑點原就存在,只是那刻意的白,這會兒更加凸顯存在的黑。更令人害怕的是,也因為如此,關於人性更容易陷溺在非黑即白的二元論述之中。
再加上另外一位競爭對手莉莉的刺激,那關於野性的特質與對於框架的挑戰,更加引爆妮娜內心對於掙脫的渴望。尤其是,當湯瑪斯有意更換掉妮娜的角色由莉莉取代時,所有的壓力瞬間而起。而原本無法演好黑天鵝的恐懼,更逼使妮娜不得不全然地倒向黑暗,一切就為了完美。電影每每藉由妮娜眼神的轉換,甚或透過黑色羽毛從皮膚穿透而出的意象,凸顯著其潛在心裡黑暗特質的萌發,那無懼與放肆讓人驚駭。可卻又讓妮娜每每在驚嚇與昏睡之後,又回復到角色裡的純真。

全白與全黑,那並非人性,那是人性的扭曲,那更是人性的分裂。試想,如果白紙在沾染上墨汁之後,再也無法還原成白紙,那該怎麼辦。此時,若仍一味地緊抓著雪白不放,又該如何?唯一能夠做的就只有切割,將白紙被黑色所沾染的部分切除。如此一來,或許還能拿著剩餘的白紙欺騙自己依舊雪白。可是如果是人性呢?那樣的分裂所帶來的將是無可承受的迷惘與不安,而且其也將極端強烈地威脅著存在感。畢竟兩者都是自己,或者兩者都不是自己,人性原就並非如此,但刻意為之,終使得認同消失。角色與自我在那不斷地激烈衝撞裡,皆找不著立足點,甚至有了同歸於盡的可能。那樣的悲,讓人畏懼,更讓人心痛。
回想著劇末當妮娜正式站上舞台翩翩起舞,白天鵝的純真讓人動容。而轉成黑天鵝那一幕,從皮膚中不斷幻化而出的羽毛,伴隨著不斷旋轉的身軀,在在讓人動容。更遑論那血紅眼睛所傳遞出來的邪惡,都可說極其完美地展演著黑天鵝的黑暗特質。可最末,白天鵝的沮喪與絕望,竟然仍能夠同樣地在妮娜的眼神中出現,那泛著淚光彷彿走向生命最終的眼神正對著觀眾席上的母親,更加讓人百感交集。而最後,當從妮娜嘴裡說出「我感受到了,完美!」時,卻絲毫沒有喜悅之情,如果這是完美的代價著實讓人不勝唏噓。
落幕之後,腦袋裡不禁再度浮現出雪白上的黑漬,下意識地輕輕愛撫著心中的天鵝,是黑,還是白。想去看見,卻不禁想起了電影中好幾幕迷濛卻詭譎的鏡頭。也許人生非得在那樣的混沌裡,方能允許自己放下黑與白的成見,就讓天鵝輕輕地舞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