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是另一個九年,也許對影迷來說,這過程究竟是該在熱切地期待中度過,抑或著抱持著隨順因緣的態度來面對第三部曲的誕生。然而不論所採取的態度為何,當知曉「愛在午夜希臘時」要上映時,內心總是掩藏不住的歡欣與激動。畢竟從1995年的「愛在黎明破曉時」,再到2004年的「愛在午夜巴黎時」,終究等到2013年的第三部曲。首部曲所遺留的約定,在二部曲中有了交代;而二部曲中,兩人多年後相逢的悲與喜,在席琳曼妙的舞姿裡劃下句點,留下大量的想像空間。就一個觀者的角度來看,對於第三部曲的期待心境,應該有別於第二部曲。因為當發現電影中的時間軸與現實相疊合時,內心不禁希望透過時間的拉長,讓故事的變化度增加。可是期待的拉長,卻又偏偏糾結著電影中男女主角的發展。九年之數,也許可以算是相互拉扯中所形成的一個美好的結果吧!

一樣是傑西與席琳的故事,只是隨著時間的發展,兩人從首部曲中青春洋溢的二十歲左右,來到二部曲中摸索著婚姻與生涯意涵的三十來歲,而三部曲則是跨入了接近中年的四十歲門檻。二部曲中兩人相逢後的發展,所留下的想像空間,在三部曲中,極其特別地以另類的方式做為解答。怎麼說呢?原以為那會以傑西與席琳婚後的日常做為開始,畢竟對觀者來說,看過二部曲的最終,席琳帶著挑逗的舞姿與傑西深愛的眼神,就會認定應該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再拆散這兩個人。也與就是因為抱持著這樣的念頭或者說期待,所以當開頭的場景竟然是在希臘的機場,而且畫面中竟然還沒有席琳,不禁感到愕然。然而,當看完電影後,卻又發現這樣的安排實有其絕妙之處。
機場中,傑西正準備要送兒子漢克上飛機,飛回美國。在那互動的過程中,當能間接地證實,傑西確實與席琳在一起。只是,沒有想過這開場竟然是反過來以兩人在一起的「代價」來鋪陳。這倒也顯示出,愛情與婚姻的差異之處。愛情幾乎可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所以首部曲與二部曲中,兩人彷若在無人之境,因為在那樣的情境裡,他們的眼裡也容不下其他人。是故前兩部電影,所有的運鏡幾乎全都停留在主角身上。相較於此,「愛在午夜希臘時」則帶出了不同的感受。至少以兩人沒有同時在鏡頭之中做為電影的開場,隱喻著跨入婚姻就不再只是兩人之事。尤有甚者,從漢克與傑西的互動中,當可感受到漢克的心事重重與傑西的失落與不安。也從這樣的訊息裡隱約可以感受到,漢克的議題將會在接續的電影中,具有極大的關鍵性。尤其是當傑西發現自己對於漢克的生涯越來越沒有影響力,甚至在漢克走向檢查站之後,都未曾回頭向傑西告別,這一切種種不單讓傑西感到極大的失落,甚至還都讓傑西思索著改變的必要。

之後當傑西回到車上,席琳終於出現,此外還有坐在後座的兩位雙胞胎女孩。簡單的幾個訊息當可以粗略地勾勒出這九年的變化,傑西已經離婚而與席琳共組家庭,並且育有二女。而當接續兩人在車上依舊玩笑式的互動,倒也讓人感受到一種熟悉之感。只不過,總還是覺得那裡頭少掉了些久違的輕盈與笑容。先是傑西慨嘆於他覺得愧對漢克,他應該要花更多時間陪著他,而後則是席琳告知傑西她準備要轉換工作。殊不知,那樣的話題卻讓車內的氣氛瞬時有了變化,而且還能明顯感受到席琳的憤怒感不斷地往上推升。
也許光是從兩人的談話,未必能夠完全理解席琳的憤怒,尤其是乍聽之下,傑西只是單純地分享著他對席琳轉換工作的想法。然而,這倒也應驗了俗語所言「清官難斷家務事」。夫妻之間多年的相處,彼此之間因為熟悉而總有許多的默契。是故許多意在言外的話語,也許無須多言就能有所體會。而那所謂的「默會」或許總會引發人們浪漫的想像,畢竟那存在著專屬於對方,旁人無從理解的溝通魔法。然而,就現實的面向來說,那也可能是爭執的起點啊!

就拿車上的爭執來看,傑西明明談的是他對於席琳新工作的擔憂,那像是一種體貼與善意,可是席琳卻暴跳如雷地回應著她並不想搬去芝加哥。那乍聽之下風馬牛不相干的對答,其實省略了中間許許多多沒說出口的潛台詞。而相信這裡頭的感受與細節,也唯有兩位當事人能夠清楚,絕非局外人可以置喙。其實,若是從整部電影的鋪陳重新回望席琳的憤怒,當可能更深刻地了解到席琳絕非無的放矢。她知曉傑西一直覺得自己愧對漢克,想要花更多時間陪伴他。然而受限於撫養權在前妻手上,所以漢克根本不可能來和傑西與席琳一同居住。是故,對席琳來說,傑西只要說出「想要花更多時間陪伴漢克」這句話,那就意味著傑西想要搬去美國住在漢克附近。而搬去美國這個想法,絕不單單只是傑西一個人,而是一家人。
是故,這樣的想法原就讓席琳感到不安,因為如此一來生活將有巨大的變動。尤有甚者,在後續的交談中曾提及,當年傑西沒有搭上飛機,兩人再續前緣之後,席琳曾搬往紐約住了兩年。之後是因為席琳懷了雙胞胎,在生產時希望母親陪伴在身旁而搬回法國。相信那兩年的美國生活,並沒有給席琳太好的感受。此外,對於一個以女性主義者自居的身份來說,為了丈夫拋下原有的一切更是她心中的一個結。但是,對當時的席琳來說,她似乎沒有太多的選擇,因為傑西為了她放棄了原本的生活、結束了婚姻。所以從犧牲的角度,席琳覺得自己不應該執著於自己的信念。加上第三者的角色所隱含的罪責,更是讓她感到不自在。也因此,她只能默默地去承受著一切,而如今當終於得以回到法國,終於盼得自己所認定的生活,她實在不想再去經歷那不好的感受。

當能夠從這樣的角度來看,也許就能夠連結為何傑西對於席琳的新工作有所批判時,席琳感到非常的憤怒。因為從席琳的角度來說,傑西的所有批評背後,只是因為那份工作在法國,而眼下可能會有移居美國的可能。若貿然去接受在法國的工作,那搬去美國的想法也就更加困難。兩人之間的默契,使得許多的想法不需說出口就能夠浮現在心頭。可是那所引發的爭執,又偏偏得以讓對方辯解,他沒有這樣的意思。然而這句話的背後卻又隱約傳遞著,你誤解我們之間超乎言語的溝通管道。那其實是一種傷害,對彼此心意相通的傷害。而這偏偏就是夫妻之間或者長久相伴的家人之間,所存在著動輒得咎的糾纏。
隨著爭執越發激烈,傑西一副被誤解的模樣,更讓席琳怒不可遏,因為她確認她沒有說錯,可是傑西的閃躲反而將攻擊點轉朝向她的誤解,她覺得怎能如此卑鄙。不說,不代表沒有。席琳覺得她理解了傑西的「潛台詞」,沒想到傑西卻逃走了,甚至反過來指控席琳的誤解。尤有甚者,在這過程中還不忘拐個彎指責席琳情緒失控,那更是讓席琳近乎崩潰。因為傑西的轉守為攻,所憑藉的竟然是彼此之間的默契,竟然是他說不出口,而席琳試著去貼近的想法。當席琳深信她懂得傑西時,傑西卻裝作不懂席琳。試問,這怎不讓她憤恨不已。
只是這樣過程的過程在導演巧妙地安排下,竟然拆成兩個段落,那著實值得玩味。對於曾經身為父母的人而言,往往都有那樣的經驗,也就是說兩人爭執被打斷,或者被移轉有很多時候往往肇因於孩子。這也像是意味著有許多的婚姻,其維繫的關鍵不再是夫妻之間的情感,而是對於孩子的愛與責任。是故,劇情就在兩人爭執不下的時候,坐在後座原本睡著的雙胞胎突然醒了,於是席琳與傑西立刻轉變為母親與父親的角色。至於原本夫妻的角色也就只能暫且擱下,留待下一次的不經意的碰觸或者翻攪,再嘗試去解決。

而後的場景則巧妙地言及,原來傑西因為作家的身份被邀請到希臘的南伯羅奔尼薩六週,傑西一家人則是住在與希臘作家派屈克家中。這其中又因為正逢暑假,所以傑西也邀請漢克前來相聚。劇中有幾幕迥異於先前電影的安排,其中一幕是傑西與派屈克以及另一位朋友閒適地討論著他的著作;另一幕則是席琳在廚房與其他人準備餐點;而最值得玩味的則是大家一同在餐桌上聊著生命中的不同主題。
前兩幕巧妙地呈現著一種對比,那就是婚姻裡的角色與文化上的撞擊,所衍生的調適。那可也是席琳心中放不下,或者該說未必得要放下的議題。也許那兩幕只是六週的縮影,甚或是婚姻生活的寫照。男人閒適地以社交辭令,訴說著人生的巔峰與精彩之餘;女人則一邊忙著家務,一邊還得扮演著社會角色的必要,同時更顯露出樂在其中的能幹。這不是席琳所希冀的模式,更何況所謂的度假模式,其實她都是扮演著配合者,這更讓她有些微詞。所以在接續的餐桌上,她總不時帶點譏諷地碰觸傑西的大男人主義。當然,還有透過不同的世代,比如說派屈克的孫子與其女友,分享著關於愛情的想法。
其實若說前兩部曲勾勒著愛情的樣貌,那麼第三部曲該可說極其細膩地描繪著,當愛情不單單只是短暫的燦爛花火,而是延續數年的狀態,甚或是跨入婚姻的門檻。是否愛情仍然是愛情,抑或者一如許多人所言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其實與其將浪漫殺手的角色歸咎於婚姻,不如更深入地去覺察更具影響力的生活的瑣碎。當然,婚姻仍然具有絕對的影響力,因為角色的增加與轉換,讓一切越發困難。然而,更重要的往往是因為生活的瑣碎讓角色之間產生了失衡。而這正是「愛在午夜希臘時」這部電影,最深刻、也最精彩的描繪。

就如同餐桌上,除了派屈克以及他的女性好友,還有他的孫子與女友以及史蒂芬諾與艾莉迪妮,那像是分別代表著三個世代。年輕時對於愛情的憧憬,關於浪漫的著迷,以及老年後卻反而言及別陷入浪漫愛情。這其中,艾莉迪妮甚至還分享著她的母親說,工作和友誼才是帶給她快樂的重要原因。也就是透過這場餐桌上的分享,話題巧妙地點出,重要的其實不是對別人的愛,而是對人生的愛。甚至言及,不論關係如何緊密,我們都只是過客。那都是試著從愛情的黏膩裡,重新去找著生命的樣貌,但那卻絕非是為了否定愛情的存在與意義。
角色的多樣性,當然有可能讓人感到精疲力竭,但卻也在那過程中得以讓人重新去釐清生命中究竟孰輕孰重。如果愛情的糾纏與黏膩很難讓人清楚地看見己身的存在,那麼婚姻是否有可能扮演這樣的角色。尤其是當糾纏潛藏著為愛犧牲的無上之道,那麼婚姻遂成了落入凡間的試煉場。若說那是愛情的崩解,或可說因為新元素的加入而有了重組的可能,只是這關鍵在於能否跨越崩解到重組的各種關卡。
劇中史蒂芬諾與艾莉迪妮特別為傑西與席琳訂了飯店,讓他們可以重溫兩人世界。席琳原本為這樣的刻意感到不自在,那不單只是關於愛情的信仰與體貼,那還藏著刻意著墨在「性事」上的偷窺。而這裡頭又得點出一個關鍵因素,可還記得傑西這位作家將首部曲的點滴寫成「彼時」一書,甚至還促成了兩人重逢的契機。之後又將二部曲兩人相逢的種種寫成「此時」,而裡頭傑西還特別描繪著席琳那誘人的舞姿讓他錯過班機,甚至兩人因此連續好幾天做愛,彷彿沒有明天一般。然而當小說裡的浪漫,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話題,甚至在那談論的過程中,帶著不能說惡意,但總不免存著一種猥褻之感時,對席琳來說又怎能感到自在。所以她希望傑西拒絕這樣的安排,但對方的堅持仍讓兩人妥協。

走往飯店的路上,終於回到前兩部曲中那熟悉場景,兩人不斷地走著、交談著。幽默而慧黠的話語,不僅讓兩人耽溺其中,也讓觀者著迷。從傑西談及小時候希望時間加速,現在希望時間減速的想法帶出,跨入中年的種種慨嘆。尤有甚者,傑西更言人生不是回憶、就是夢境。簡單的幾句話,點出傑西對於現實生活的一種莫可奈何的心事。對傑西來說,他當然知曉席琳的付出,不過他也切身地感受到他們這段愛情的代價。他是一個作家,把自己的故事轉成小說的作家,表面上的風光與浪漫和實際上面對婚姻訴訟、爭奪撫養權的種種議題,也足以讓他心力交瘁。這樣的鋪陳,也點出後續爭吵過程中傑西不經意地說出,我賠上了所有就因為妳唱歌的樣子。傑西的難,在於愧疚,深深地愧疚,對兒子漢克,對前妻、乃至對席琳,對女兒們。
而席琳呢?因為這段愛情,她得要犧牲。為了傑西、為了女兒們,甚至是為了漢克。她當然能夠感受到傑西的愧疚,所以她努力地想要去做到更多。更重要的是,而她的心理藏著很深很深的恐懼,她很害怕傑西突然在午夜夢迴時,慨嘆因為愛情,而毀了原有的種種,而這一切並不值得。席琳意識到自己彷彿陷溺在愛情的陷阱之中,不僅找不著肯定自己的立基點,甚至因為角色而賠上了自我實現的種種機會。席琳直陳多數女人自稱達成人生志向大多五十幾歲,因為在那之前她們很難獲得認可。她們努力三十年,或養兒育女被困在家中,之後才能隨心所欲。那關於自我的不安,隱隱地浮動著。
然而,當這些話語仍未直接帶入生活的細節時,那像是一種客觀地論述,那像是一種關於生命價值的討論。正如同過往傑西與席琳所熟悉的彼此,在那侃侃而談的過程裡,分享著自己的種種見地。別忘了,那正是雙方為彼此著迷的關鍵。是故,兩人不禁感嘆著不知多久沒有如此自在地遛達打屁,而非總是討論著三餐和工作,而非總是焦頭爛額地來回奔波。浪漫悄悄地在彼此心頭蕩漾著,也在這樣的關頭,席琳突然鼓起勇氣問傑西,如果多年前的場景重現,兩人在火車邂逅,傑西還會不會搭訕。那樣問句的背後,藏著席琳對於年紀的畏懼與憂心,如同前述她深怕著因為體態與容貌的改變,讓愛情不再,讓傑西後悔當年的決定。沒想到,傑西沒能體貼到這樣的感受,反而以開玩笑的方式回應,殊不知此舉讓席琳感到更大的不安。

從接續的共同觀看日落,到進入飯店,那像是找回昔日兩人世界的浪漫。那一刻,不論是席琳抑或是傑西都相信著,即便生活中依舊充滿著狗屁倒灶的事,即便兩人之間仍充滿歧異與爭執。但是原本相愛的彼此,依舊佔據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愛情的浪漫,激盪著情慾的發生,那不只是專屬於兩人世界的激情,那更是重溫過往年輕歲月的美好。只是,只是一通來自漢克的電話,卻再次挑起了兩人內心的糾結與惶恐,不僅毀了這一切。甚至毫無保留地呈現著,夫妻之間一發不可收拾的爭執與攻訐。
關於這場極其激烈地爭執,其實可以從三個部分,或者說三個階段來看。首先,如同前述,長久的相處與彼此之間的在乎與契合,建立了種種意在言外的溝通模式,那是一種浪漫,但那也是一種爭執的開端。其次,長久時間所累積的情緒,往往帶著極為驚人的破壞力。那不斷壓抑與積累的不滿與委屈,使得控訴與責難很容易像是水庫洩洪一般,狂暴而歇斯底里。最後,因為關係的親近,彼此深知對方的弱點,那像是一招斃命的攻擊方式,往往得以傷人最深,甚至在幾近失控的局面裡,產生讓彼此可能終生遺憾的結果。
其實,傑西與席琳在飯店的爭執,當可說是整部電影的高潮,甚或可以說是整部電影的核心。雖然那是人們不太願意去面對與接受的,但那卻可能是生活中除卻浪漫之外的另一個重要篇章。回到電影中,漢克的來電,引發傑西的不滿。因為從機場送機開始,傑西都認為漢克需要他,但他卻也憂心那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是故當漢克願意花更多時間跟席琳互動,也許傑西該感到開心,但卻也同時感到嫉妒。對傑西來說,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為何漢克都是打電話給席琳,而非自己。甚至對於這個假期的想法與結交女友的秘密,相較於席琳,他更像是局外人。然而,席琳可以和漢克建立如此親密的關係,除了她的努力之外,另外卻也點出另一個關鍵是,傑西前妻有嚴重的酗酒狀態。

可想而知,傑西決定離婚對前妻來說,是多麼大的傷害。尤有甚者,當九年前傑西書中所寫的席琳真的出現了,而且兩人還決定再續前緣。對傑西的前妻來說,那豈止是情何以堪。所有讀過小說的人彷彿都知道,傑西前一段婚姻是個錯誤,他根本沒有愛過他太太。試問,那樣的人生究竟該如何去面對,她怎麼能不恨。然而她能做什麼,她恨自己,她恨傑西,所以她透過酗酒來傷害自己,而透過漢克來讓傑西難過。然而不論是傑西還是漢克,都不忍去苛責,因為他們也都知曉她是個受害者。
而對席琳來說,身為第三者的她,對於傑西的前妻,原也沒有置喙的餘地。但她卻忍耐不住,因為這幾年大家的生活都相互牽動著,傑西前妻的種種作為不斷地影響著席琳的人生。尤其是她對漢克的傷害,更是讓席琳以一位母親的心態感到無法接受。對席琳來說,那所謂愛情的贏家,卻未必意味著贏得人生道路上的坦途。她也努力地扮演好不同的角色,甚至遠超過她原所預期的部分。她努力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甚至還贏得漢克的信賴,但是她也不免對傑西多年來極其強烈的愧疚感逐漸到厭煩。
而這會兒當孩子不再身旁,當漢克的話題再次被挑起。兩人之間的情緒彷彿瞬間連結到電影一開頭在車上,不小心被女兒們切斷的火爆場景。然而也透過這場接續的爭執,當能還給席琳一個公道。因為在爭執的過程中,傑西才表示他確實想要舉家搬往芝加哥,甚至還說出席琳怎麼知曉在美國不會過得更好。從這樣的言談裡,當可回到先前在車上,為何席琳會感到憤怒。因為傑西明明有這樣的想法,又透過隱性的語言傳遞給席琳,卻在席琳感到憤怒時,輕描淡寫地撇開那樣的意圖。而後再安插一個情緒失控的帽子強戴在席琳身上,試問席琳怎不暴跳如雷。
據此或可更深入地剖析上述所言及的第一點,也就是所謂的不說之言。或者也可以說所謂的意在言外,那其實藏著一種希冀,甚至是多重層次的希冀。表象上的希冀是渴望被理解,也就是透過繞著彎的言說,而希望對方能夠理解那不說之言。其次,則是希望對方在理解之後,能夠體貼自己為何不明說。然後更願意去深入理解那樣的心境,甚至能夠在對方還沒提出之時,就先一步完成對方的想望。乍看之下,那是一種極其讓人稱羨的默會,那或也可稱為浪漫的極致,而確實也可能如此,畢竟那過程是極其複雜的心理機轉。

但是別忘了,若是撇開浪漫的遐想,放入更多的現實,一切可能又完全不同。也就是說,如果那所謂的不說之言裡,解讀到的訊息是自己所不願接受的要求,那也就像是藏著一種威脅,一種對方希望自己願意犧牲,並且成全對方的隱性逼迫。就如同席琳在電影中所說的,傑西的話語帶有被動卻挑釁的威脅,彷彿不照做就怨恨你一輩子。這是把所謂意在言外,掀開來說的真實,卻也是卸下浪漫之後的殘酷。
於是乎,就像上述所言,當丟開了意在言外的溝通模式,也就像是轉換到直接陳述內在想法的模式。別忘了,眼下正處於憤怒的狀態,所以情緒的勃發將會把記憶裡多年所積累與壓抑的同質性的情緒反應,一股腦兒地掀開來。而在那當下,席琳承接著傑西挑釁的言語威脅,轉而先陳述己身的委屈與憤慨。也許她從未想過,當一個第三者所承受的遠超乎她的預期。然而,不知為何,她彷彿就這麼默默地承擔著始作俑者的罪名,卻又無處宣說內心的苦悶。
在委屈與憤怒交織的情緒中,席琳終於得以說出心中的芥蒂,席琳覺得傑西把人生的一切瑕疵都推到她身上。她覺得傑西跟她在一起並不快樂,因為她讓傑西跟兒子分離。當傑西為了婚姻與撫養權而焦頭爛額的時候,席琳感覺只能吞忍自己的委屈,甚至是稱職地擔任配合者。然而那卻與她原本的個性與所認同的價值有極大的落差。但為了愛,她仍然努力著。然而當那樣的努力還得含括著情緒的壓抑,含括著對於現狀不安的概括承受時,已經逐漸超過負荷。而原以為這一切當隨著時間而有所改善,卻反而漸漸形成一種「應然」之時,席琳不滿的情緒也隨之躍升。當體貼別人成為理所當然,而自己的委屈與埋怨,卻被提醒著得要更為成熟與懂事,怎不讓人心生怨懟。
是故,席琳開始宣洩對傑西的種種不滿,而且過程中,她更是直接戳中傑西的痛處。席琳直陳漢克不再像以前一樣需要傑西,而那正是在機場中,傑西不太願意去面對的痛。尤其是當漢克與席琳的親密感更甚於傑西時,傑西畏懼著也害怕著孩子是否把所有的困頓都歸咎於自己。那樣的感受與思維,讓傑西感到迷惑與悲傷。然而,當席琳的話語帶著些挑釁時,那還挑起傑西防衛性的憤怒。於是他選擇反擊,當其言及「我就是因為你唱歌才搞亂人生」,不單單像是把所有的責任推向席琳。更像是把那最不可說的話語,或者說席琳最難以承受的話語就這麼赤裸裸地呈現出來。
席琳當然受傷,當然悲痛,所以她轉而陳述這些年的苦。她言及當傑西為了書籍的宣傳或者漢克的監護權而不在席琳身旁時,她也不想成為傑西的負擔。然而養育過程的孤單與無助,卻讓她悲痛不已。席琳說身為一個母親,面對孩子卻不知所措的罪惡感與羞愧感,讓其極為痛苦。而傑西卻只是從遠方詢問著一切是否安好,席琳一方面不想增加傑西的負擔,一方面也自責於自己在問題上毫無頭緒。養育過程的不斷犯錯,掏空了她的自信,而偏偏她又覺得每個她遇見的男人都想把她變成服從的家庭主婦。也許席琳在母親的角色上走得顛簸,於是她更害怕人生中被限制成只有這個角色。所以她想掙脫,她渴望找回那曾經更有自信的自己,而不是倉皇失措的母親意象。
雖然訴說了自己的委屈,席琳卻立刻不甘於自己是個弱者,她不要同情與憐憫,所以她立刻轉而開始攻擊。而這會兒,彼此都深知,最大的弱點就落在情感的忠誠上。席琳控訴傑西在外地宣傳書籍的夜晚,手機卻剛好不通,遂懷疑傑西可能藉此發生的情慾偷渡。那一步步毫不留情的進逼讓傑西難以接受,轉而攻擊席琳在前男友母喪時,在安慰過程中所可能引發的情慾宣洩。當那不可說的話語全都一股腦兒地掀開來,終於變成幾乎難以挽回的困局。
席琳極其憤恨地丟下:「我想我不再愛你了。」的宣言而離開飯店。那意味著在這場戰役中,她遍體鱗傷後,所能保有的最後的防衛。那是關於己身尊嚴的捍衛,那也是關於愛情戰役的自保。尤其是,若能仔細比較傑西與席琳最後的言語攻防,當能感受到兩者間乍看之下的相似,卻在本質上有著極大的不同。也就是說,席琳對於傑西的譏諷與攻擊,實乃肇因於她對關係的不安。如同前述散步時,當她詢問傑西是否還願意搭訕眼前的她時,沒能得到肯定的回覆,而讓其感到不堪與心慌。然而那樣的問句與反應,卻也凸顯出席琳隨著年紀無情的增長,不禁憂心著自己是否不再具有魅力。所以因為那樣的不安,她控訴著傑西可能的出軌。相較於此,傑西的攻擊則帶著訕笑的惡意。兩相比較,席琳的攻擊仍舊可以歸諸於她對關係的渴望,然而傑西的責難則是針對席琳的特質。甚至那關於「法式」的輕蔑,終於讓席琳心灰意冷,甚而決定結束這段關係。

才不過幾分鐘的光景,傑西與席琳兩人從難得獨處情境中,情愛驟升的浪漫裡,轉而變成悲傷與憤怒交織的仳離,著實讓觀者瞠目結舌。尤其是傑西與席琳間唇槍舌劍的攻防,讓人在驚懼之餘卻也不忍。那呈現著浪漫之外的另一面真實,在極大的壓力下所衍生的種種自我懷疑與不安,連帶牽扯出對於關係的質疑,甚或是否定。不論是傑西還是席琳,顯然都尚在調適關於愛人之外的角色。而那不也道出婚姻的本質,有句話說,結婚從來不是兩個人的事,那表示跨入婚姻,角色的陡增,往往成為關係中的負擔。
接續呢?當席琳丟下房間的鑰匙,丟下那句無情的話語之後呢?露天的酒吧,傑西以陌生人的角色嘗試去搭訕席琳,為的仍是期待著能否透過不同的情境或者角色扮演來緩解眼下的僵局。傑西聲稱自己是八十二歲的席琳所派來的特使,透過時光機器而來達成眼前不可能的任務。席琳雖然怒氣猶在,卻也沒有立刻排拒。話雖如此,傑西仍然沒能順利化解席琳的怒氣,但至少有句話是讓席琳動搖的,那就是傑西表示這一切做為的目的,只是想要逗席琳笑。逗一個人笑或許不是件偉大的事情,但是在爭執的關係中,仍願意如此,其實反應著對關係的看重。在面對盛怒的席琳,傑西終究釋放出善意。而席琳呢?在沉默許久之後,突然迸出一句,時光機要怎麼運作?那短短的一句,卻像是連結到兩人熟悉的幽默與鬥嘴,雖然幕旋即落下,卻讓人有種心安。
值得一提的是,其實在爭執的過程中,可以發現傑西總是試著拉回原本的性事。那倒未必是不識時務的舉措,而是嘗試緩解爭執的一種手法。誠如俗語所說:「床頭吵,床尾合。」性愛本身隱含著彼此對於身體的熟悉以及關係的確認,透過身體的溫度暖和內心的寒冷,求的就只是讓一切都留有餘地。性裡面所藏的熟悉感,可以透過非語言的形式喚醒,甚而讓情有了復甦或者轉圜。當劇末傑西拋出那句今晚一定讓我們印象深刻,若以整個對話的脈絡來看,其背後所隱含地性暗示,同樣夾帶著身體語言的邀約。只是成與不成之間端視兩人所處的狀態是否一致,若是,確實是一個扭轉局面的方法;若否,則往往容易引發反感而弄巧成拙。

一如前述,「愛在午夜希臘時」並不同於前兩部曲,而是對婚姻的角色有更深刻的著墨。從愛情跨入婚姻,甚至養兒育女,角色的多變往往讓人措手不及,而那所挑起的失能感,卻又偏偏連結到自我的價值。再則社會文化對於男女角色甚或是父親與母親的期許仍存著極大的偏頗,如何去思維與接納又是另一場艱困的挑戰。婚姻未必是愛情的墳墓,但是不可忽視的是,婚姻往往讓生活的瑣碎在不經意中成為主角,這也就使得愛情不再只是愛情。愛情原所具有的排他性,在面對婚姻的激烈衝撞時,總得要去妥協,而那就會拉扯出更多的不安。
舉例來說,如同之前在討論「愛在日落巴黎時」所言及的關於愛情的天秤,當跨入婚姻的門檻,天秤依舊存在。然而男性在社會文化的助威之下,像是抱著一個極重的護身符一般,立刻使天秤往男性的方向傾斜。這使得女性只能在幾乎付出所有的狀態下,才能達到勉強的平衡。如果那過程看不見彼此的付出,如果那過程只是一味地執著於天秤是否偏向自己這邊。那顯然對關係的延續會造成極大的威脅,那絕非表示天秤不能存在,但存在的功用能否不再是為了斤斤計較,而是一種體貼,至少偶爾得要如此。
什麼是婚姻,套句傑西對席琳所說的,「不完美但很真實」。也許婚姻比起愛情更能深刻地去體悟兩人之間的關係。在美好的願景裡,或者在浪漫的遐想中,多一點現實,多一點允許。甚至慢慢地學習在生活的瑣碎裡,在角色的疲於轉換中,多一點浪漫。「愛在午夜希臘時」,或許刻畫著婚姻的難處,但卻也點出如果在激烈爭執之後,仍然有人願意逗對方笑,那宛如點亮了絕望裡的一盞燈。愛情總不免執拗於完美,但婚姻卻是在不完美裡找著愛情中的美。那不是一種放棄,也非是一種妥協,那是一種關於真實的學習。
謝幕之後,內心依舊澎湃著,也不禁悄悄地想望著,九年後呢?2022年是否還有下一部作品。人生可以有電影陪著一起成長、一起學習,那是一種無可取替的幸福。從「愛在黎明破曉時」到「愛在日落巴黎時」,再到「愛在午夜希臘時」,從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終於來到四十幾歲,人生的難,在於每個年紀總有其獨特的難題;然而,人生的有趣,不也正因為如此,遂能不斷地在學習與摸索中成長。孤單、不安,甚或迷惘時,突然在電影裡,依稀瞥見自己的身影,不禁深深地感動著。人啊!想像著愛情、勾勒著婚姻,卻在實踐裡才驚覺,人生的步伐每每在希冀與困惑中顛簸前行。甜蜜與希冀、爭執與絕望,那乍看之下的荒誕,卻只是活著的真實。面對這一切,也許都曾倦了、疲了,但卻又每每在那灰暗的情境裡,遇著了柳暗花明的轉折。「不完美但很真實」或許描繪著主角傑西與席琳的婚姻,然而仔細想想那不也敘說著我們的人生。
延伸閱讀
什麼是愛情,奇蹟般地邂逅:「愛在黎明破曉時」(Before Sunrise)觀後感
什麼是愛情,命定般的重逢:「愛在日落巴黎時」(Before Sunset)觀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