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說來,《盲人國度》是給所有人看的書。因為,就如所有的區分(標籤)使我們與自己的一部分分隔開來,盲這件事,應該是一個開口,而非關閉。或如作者所說,「眼盲的重點在抵達某處,而非離去。」
剛開始讀的時候,我就感受到驚奇。如作者說的,我們對盲的刻板印象是像黑幕罩住那樣,什麼都看不到,但事實上很少盲人是這樣的狀況。「失明有很多種方式,就如長得高、或是生病、或是熱,也有很多不同的方式。但是一般的普遍觀點總是把失明當成一個整體。⋯⋯大約只有大約百分之十五的盲人沒有任何光覺。」
作者自己正是逐漸從看得見步入看不清的患者。他透由閱讀、研究、採訪、寫作,以及自己的經歷,探討盲這種狀態與盲人在所處的位置。這本書文字優美,感性及理性兼具,而且因為作者自己就身處其中,讀來非常親切真實。他提出的許多觀點和觀察,都是過往我所不曾思考過的,因此深受啟發。在每個例子裡,失明都只是一部分的故事,而非全部。盲人的人生並非完全由(甚至,並非主要由)他們的失明所定義。
視覺是一種向量:視線指向了一個方向。但是聽的時候,我們是在一個場域聆聽,藉由注意力來區別我們想聽的東西,而不是一個直接的凝視。
如果你需要一根手杖或一隻導盲犬才能安全過馬路,那麼你就是殘障者;但如果你需要戴眼鏡和一雙鞋來過馬路,你就能被當成正常。其實,這兩者和工具的關係並無二致。
作者提到在逐漸變盲的過程中與家人關係的改變,也深入幾個與倡議盲人權利的NGO,從不同角度檢視社會上看待盲人的方式。這部分包含很複雜的議題,例如我們以為的善意,事實上可能反應我們並不把盲人視為正常人的潛意識,也可能無形中強化盲者將自己視為弱者的認知。可是善意同時又是同理心的原點。即使在盲人社群,看法及做法也很分歧。
但我覺得這些討論都很重要,作者指出的,其實是人性中非常幽微的部分。它不只是影響著「與多數人不同的少數」,事實上那就是我們看待「自己」的方式。
讀完這本書,有著深深的感動。我也像是進行了一段旅程,從不同維度去認識了身為人的脆弱和強韌。被作者帶領著,穿越了非光亮也非黑暗的地方,對「看見」有了全新的理解。
詹姆斯.喬伊斯在視力問題最嚴重的時刻,需要接受手術以免其中一隻眼睛永久失明。面對這種情況,他繼續創作《芬尼根守霊》,他寫信給一位朋友説:「眼晴帶來的不便並不算什麼。我有一百個世界要創造。我只失去了其中一個而已。」⋯⋯的確我們失去了一整個世界,所有展示的景象全都陷入黑暗。然而,失明後仍然持續存在的那些世界——透過其餘的感官、透過想像力,以及與視覺無關的深層感受——遠遠超越了失去的部分。
隨著我逐漸適應戴著眼罩的生活,我開始注意到自己生活和體驗世界的方式出現了轉變,一種新的耐心悄然降臨。我感覺自己滿足於坐著聆聽,不像沒有眼罩時會更想看手機、四處打量房間,躁動不安地環顧周遭。戴上眼罩之後,我的注意力似乎改為另一種不同的形態。
⋯⋯盲人行走的最重要一項技能,就是「你必須願意去迷路,並且相信自己有能力找回方向。」
*《盲人國度》,安德魯.李蘭著,謝樹寬譯,遠流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