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撕布朗尼與蜂巢碎片,dulce de leche 恣意揮灑,粗魯裡卻有節奏,像場快攻裡的精算
保住妮拉的事情,讓我想起當年在倫敦第一份正式錄取的廚師工作,那個錄取我並且教導包容我,讓我開啟了轉職生涯的貴人:阿蛋主廚。
阿蛋當年即是媒體上常常出現的廚星。曾被《倫敦日常》(The London Daily Dish)評選為「一千位最具影響力的餐飲人物」之一,隨後又在《刀叉獎》中獲得「新星主廚」獎項,成為業界公認的明日之星。他也多次出現在電視螢幕上,擔任《最佳家庭廚房》的評審之一,與其他名廚並肩。由於他擅長化繁為簡,又極具個人魅力,深受女性烹飪愛好者喜愛。
他自己集結各種才華,不是那種被動等媒體推的。出版過幾本暢銷食譜,連社群媒體上的貼文都是他親自下筆,文字語言皆真誠幽默又不失深度。
我離開倫敦已久,前幾年在飯店當領班時,曾經懷念起阿蛋,遂Google他的現況,結果驚訝地搜出了他的性醜聞。
《星期六時報》(The Saturday Times)
〈明星主廚捲入風暴:昔日「刀叉獎」新星被控行為不當〉
內部調查揭露不當性騷擾言行,阿蛋主廚暫停所有公職
《每日美味》(The Daily Tasty)
〈從電視明星到頭條醜聞:MeToo 運動延燒廚壇,偶像崩塌〉
曾是《最佳家庭廚房》最受歡迎評審,如今節目緊急撤換人選
《土星報》(The Saturn)
〈阿蛋主廚『完蛋』了:女員工匿名爆料「他的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社群掀起抵制聲浪,網友痛批「原來是『色香味俱全』啊!」
我一頁一頁地讀著,搜尋了一整晚,心裡翻騰著矛盾的情緒:震驚、惋惜,還有無法否認的熟悉感。
不知道該不該說出這句話,但如果阿蛋在我面前,我會想要跟他說:「阿蛋主廚,這真像是你會闖的禍,But I still love you」
因為阿蛋總是這樣說。
阿蛋的餐廳是個高壓的工作環境,每天都像大戰,每個人都滿身狼狽。可當某個夥伴挫敗、被罵,快要撐不住時,他會走上前,拍夥伴的肩,看著對方的眼睛說:
"We still love you."
他仍然是那個愛把妹、開黃腔、毫無性別意識可言的阿蛋...這,我不意外。
可是,報導裡的阿蛋,被壓縮成頭條裡的符號、標籤化的罪人。
而我的阿蛋,是那個長不大的男孩,熱愛大自然與食材、對事物充滿童心、在廚房裡熬夜陪著團隊到天亮、堅持員工餐一定要好吃、讓所有夥伴玩創意、真的關心每一個夥伴、在超高工時的廚師工作下,讓我們每天都精神抖擻地笑著努力......他可以把高壓日常活得像遊戲,不按牌理出牌卻總是出王牌的那個恩人。
我遇過許多色狼:職場性騷擾、油膩自私、道貌岸然的人...但阿蛋不是。
他是我遇過最不一樣的主廚,名廚藝學校畢業的科班主廚,卻用框框外的邏輯,跳走在框框內。
27歲時的我本業是設計,打工度假來到倫敦,當時著迷於做菜,認為不如乾脆換一個職業。便帶著憋腳的,毫無餐飲經驗的履歷表,一家一家餐廳敲門。
「我願意學,只需要基本薪資就好,我願意做任何事!」
那時候的我年輕,還熱衷慢跑,身材勻稱。走在倫敦街頭被搭訕或被咖啡店員請一杯是家常便飯。我其實也意識到,只要親自找上主廚談,一定至少有試做的機會,因為主廚幾乎都是男人,而如果是和女性主管談,往往直接吃閉門羹。
所以近乎一半的比例當面被拒絕,另外一大半則是願意讓我試做。當時在英國,餐廳可以讓應試者試做兩個小時,許多人抨擊這規定便宜了貪心的雇主,但至少像我這樣的人反倒從中得到一些好處:練習。
幾乎所有的試做結果都是謝謝再聯絡,這一點也不意外。
不過有一次,一位主廚在拒絕我之後,卻遲疑地補了一句:「妳聖誕節是跟誰過呢?」——那時候才七月。
當時我很直接地回:「不知道耶!聖誕節不是還早嗎?」後來聽說這是不冒犯地試探感情生活的方式。我也隱約感覺到,年輕女生的確有獨特的『運氣』與『危險』。
後來被一家法式小酒館收留,以非常廉價近乎免費的「黑工」身份進入學習,還真的學到不少,最後仍然被告知:「抱歉,我們還是沒辦法留下妳。」
將近兩個月過去,眼睜睜地看著收入沒著落,同住的房東推薦我去附近的摩天大樓頂樓餐廳試試:
「他們在大量徵人,包括沒經驗的!快去呀!」。
「拜託!連鎖店都不要我了,高級餐廳怎麼可能!」
「大膽一點!直接過去找主管面試才會有機會!」
印美混血的房東阿姨像教練般鼓勵我。當時倫敦奧運,基層勞動市場熱絡,應徵者多半是這樣直接殺去找主管談,比起寄履歷還要有效。
摩天大樓已經完工,但正門仍然未對外開放,因為現在是各樓面進駐施工的時候,頂樓的集團兩家餐廳已率先營業。來到摩天大樓後門,看到的是排隊的人龍。每個人手上都拿著履歷表,全是這兩家餐廳的應徵者。
一邊是阿蛋的《流蛋餐廳》,以英國在地食材結合南歐料理為核心,把庶民餐桌提升到摩天舞台;另一邊則是《油封鮨餐廳》,標榜精緻的歐亞fusion料理,端莊嚴肅高技術,是許多科班廚師嚮往的去處。
「抱歉先生,沒有面試通知不能上樓!」警衛對著我前面這位先生說,也順便對著隊伍喊:「沒有面試通知不能上樓!」
前方男士失望而去。警衛問我:「妳!對!就是妳!妳要什麼?」
我準備好了一貫的應徵者自信大聲應答:「我要面試,我是來面試《流蛋餐廳》的。」
「好,上去。」他幫我開了電動門。
「各位!沒有面試通知不能上去,像這位小姐她有被通知,才能上樓!」
我正穿過電動門,聽到這句話,驚訝地差點回頭說:「啊?我沒有面試通知啊?」
但突然間又發現不能講,便掉頭走了。如果說了,現在可就沒故事可以寫了。
透明電梯直奔雲霄,像極了我的運氣。
「嗨!阿蛋主廚!我是辛納蒙!」經過這些日子不停練習,我早就表演得出這種英倫人標準的自信氣場,直上前去與他握手。
「喔!辛納蒙!我記得!我記得!」阿蛋主廚也興奮地走上來,高興地和我握手。
『記得』什麼?我根本沒投履歷啊...我在心裡偷偷地笑。
當時上網查詢這兩家餐廳時,發現《油封鮨餐廳》的條件嚴苛,連助理都至少得有兩年五星級飯店經驗。而我選擇《流蛋餐廳》,是因為他們在網頁上的應徵資訊寫著:
徵各階級廚師。
條件:熱愛烹飪、熱愛大自然、喜歡新鮮食材與簡單的快樂。
這是我們唯一的條件。
哇!這條件開得捨我其誰!幾乎是唯一一家符合我「履歷」的廚師工作了。
而阿蛋主廚沒有亂開,他真的把我給錄取了:「女生的話,做甜點好了!我們甜點區缺助理,甜點也比較簡單,妳明天就來上班。」
「甜點並沒有比較簡單!」說話的是克洛松。
第一天上班,我遵循指示到地下室的備料廚房報到。克洛松在熱燈下熟練地替糖球充氣。聽完我的自我介紹,他將糖球放進盒子蓋好,靠在桌邊扶著額頭。
「嗚啦啦...」那是法國人代誌大條時的呼喊。
「妳沒有經驗?」
他抓抓頭,碎念了一句:「Mon dieu,那個英國笨蛋!」
克洛松非常年輕,14歲開始學甜點,在法國與英國都得過許多甜點大獎,才21歲就當上《油封鮨餐廳》的甜點主廚。他負責地下備料廚房裡的甜點區。這個區域同時供兩家餐廳使用,因此《流蛋餐廳》的廚師們也會進來動手,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干擾。
他正在積極向上級爭取,要求把兩家餐廳的甜點部門都納入他的管理,好能徹底阻止這群「不專業」的同事來搗亂。
而《流蛋餐廳》並沒有甜點主廚。阿蛋設計了一套簡單好做的『直男甜點』,堅決不讓出自己的菜單設計權。他認為請一些便宜的小助理在樓下烤烤布朗尼打個鮮奶油,出餐時再做些聰明的收尾,也能端出一盤賣十五鎊的架勢。
和所有廚師夥伴一樣,我的工作是一早到地下室備料,接近中午時把備料搬上樓準備午餐供餐,結束後清掃,再與下午和晚班交接。若是晚班,備料時間較短,供餐則一路持續到深夜。
地下室的氣氛是嚴肅的。《油封鮨餐廳》的廚師們分工明確,專業而緊繃,他們的備料複雜得多,整間廚房像是軍事演習。但當我把備料搬上樓、走進《流蛋餐廳》的開放式廚房時,眼前卻是另一種景象:大家帶著笑容,活蹦亂跳邊玩邊做,宛如幼稚園。主廚是個大男孩,廚房自然也成了他的遊戲場。
你問這樣算不算不專業?那得看你怎麼定義專業。
牡羊座的阿蛋是游擊戰高手,他是我遇過最聰明的人之一。多年後我才明白,他的每一個小決定,都是在幾秒鐘內的精準計算。
阿蛋的料理特色正是這樣:不去追逐花樣,也不碰分子料理那一套。他做的菜看似庶民餐桌的日常,卻能用最準確、最適合的烹飪方式,把食材的天然味道帶到極致。簡單的菜色經過他的設計,擺盤與氣氛瞬間提升。
他不是那種威權型的主廚,而是合作型。
這是一個非常民主的廚房,他鼓勵大家創作。我後來才知道,許多廚房甚至不允許廚師創作,或即便允許,也很難真的有恰當的機會,畢竟這需要花時間和食材。但阿蛋卻給夥伴們充足的安全感,廚師們可以隨時自在地變出一道新玩意兒分享給團隊。當《油封鮨餐廳》的廚師們在員工餐廳吃大鍋菜時,《流蛋餐廳》的廚師們早已飽足地享用夥伴們的創意美味。這種工作氣氛其實減輕了阿蛋許多負擔,不論開發新菜、優化食譜......全都是這麼來的,在他的書裡也不忘提及這些夥伴們的名字表示感謝。這種樸實卻創新的精神,帶著南歐料理的奔放和陽光,也蘊含專業美食的功力。
好話說到此。
每個人聽到未滿30歲的阿蛋已經有太座,驚訝的不會是誰擄獲了這個魅力主廚,而是驚呼:「阿蛋不是天天都在把妹嗎?」
他把妹的方式不是裝模作樣的那種Alpha樣,而是屁孩風。
甜點區的出餐位置就在主廚台旁邊,他沒事會走到我旁邊跟我告白:「辛納蒙,我愛妳。」
「喔。」因為他對大家都說我愛你,所以沒什麼好驚訝。
「我剛才說我愛妳耶!」他又不甘心地再說一遍。
「喔好。」我呆著不知道接什麼,然後他就在我桌上畫一個笑臉。
接著,他也會對主廚台前面的傳菜口調情。不知道為什麼,這出餐統籌總是年輕漂亮的女生擔任,他也會對她們說我愛你,這些女生總是會對他翻白眼,不過許多時候就是聊天和玩笑,或是獎賞這些漂亮女生一些好吃的,遇到外向一點的還會打情罵俏。
據服務生八卦說,阿蛋的老婆很頭大,總要確認他有戴戒指上班,可大家都知道,相信戒指如同相信狐狸會吃素,阿蛋是真的有在到處把妹。
上工一兩個月後的有一天休假傍晚,我在租屋處房間裡休息,看到阿蛋傳了一封簡訊給我:「要不要來我房間?」
當時的我傻傻地回:「嗨,主廚!我不太懂什麼意思,我和房東住在一起耶!你的房間在哪裡啊?」後來仔細推敲不禁懷疑——那可能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阿蛋和我同年,如果他未婚,絕對是個好玩的約會對象。可是一來我好不容易找到工作,不想要讓任何問題影響自己的工作狀況,更何況對方還是已婚。
這簡訊後來不了了之,他也沒再回覆我。仍然繼續在工作時和我開玩笑同時教導我。我在《流蛋餐廳》待了兩年多,超高工時與壓力奠定了我漂亮的履歷。離職的時候阿蛋與副主廚合送我一本食譜,寫了文情並茂的祝福語。我則回台灣買了一個手工刻印章,漂亮的小篆寫著《流蛋餐廳》送給他當紀念。
我因此常在想,也許當初錄取我的原因,除了我的熱忱之外,還有我的外表。 答案是什麼也不重要,反正最後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那麼,什麼叫做『直男風甜點』呢?
為你介紹一道我在《流蛋餐廳》學的第一道甜點:《直男的布朗尼》

元素簡單得要命:熱布朗尼、dulce de leche、蜂巢糖、炙燒蛋白霜、花生冰淇淋。
Dulce de leche 像帕洛克的抽象畫一樣揮灑,蜂巢糖、布朗尼都直接用手撥,省去備料切塊時間、蛋白霜「噹」的一聲,一匙敲在盤子裡,嘩啦嘩啦抹一下,噴槍上色只要一秒。服務生來取餐時再將冰淇淋一球丟上去即可,沒人想搞什麼假掰的 quenelle。
這畫面卻像一幅抽象畫,味道也準得驚人:熱冷交錯,軟硬對比,甜與苦彼此拉扯。粗魯的動作裡,藏著縝密的計算。
這就是「直男風甜點」——就像街頭籃球,動作看似快速亂打,其實每個走位、每個投籃角度都在即時計算。
阿蛋本身就是這樣的人。表面上大男孩、屁孩、滿嘴黃腔;可是真正進入戰場,他又是能把每一步算準的領導者。粗魯與精準、隨性與縝密,兩面並存。
如今大家談起阿蛋時,總是想到報導裡的『噁男』;但在我心裡,他是真的懂的愛的人,包括他對料理的態度,對自然的直率,對團隊的關心,他是思考大局與「人味」的人。
治療師津津有味地吃著那溫熱濕軟的布朗尼:「看似平民甜點,層次卻豐富得專業。今天提到很多人事物的兩面性,連甜點都這麼有層次。」
我說:「雖然我知道MeToo運動的必要性,但有時候看大家總一面倒地把一個人扁平化地評價仍讓我感到困惑。甚至上次我提過的澄光文化基金會策展人,後來也成了MeToo的主角。其實身為受害者的我,都很難忽略掉,他,或是他們......都是立體的人。」
治療師點點頭:「因為妳知道另一面存在。」
「對。我比較關心的是,這些行為的發生,背後是什麼脈絡。」
在妮拉身上,我同樣感受到各種矛盾。她既是那個笨拙、乖巧的小學徒,也是那個想叛逆、挑釁我的女孩。 我對她的情感,也一樣是矛盾的:既想保護,又被吸引;既想理智,卻常常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