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一場從未停止的低語,順著屋簷、牆角、玻璃裂縫,緩慢卻固執地流進每一寸縫隙。
阿大、青木與太陽循著一條淹水的老街前行,腳步聲在積水中傳出鈍重的拍子。城市彷彿失去了節奏,一切都像慢了半拍,就連時鐘也不再轉動,鐘擺靜止如墓碑。
他們在前一晚發現了那座被遺棄的劇場。
青木說,在城市的另一端有個地方曾經舉辦過無數場演出,或許能找到有用的東西。太陽點頭,說那裡可能還有光。阿大沒說話,只是背起吉他,跟上。走到劇場的路上,阿大的腦海裡浮現一段旋律的記憶。那是他十七歲時寫下的一首歌,叫〈雨裡的骨牌〉。他當時站在老家的天台上,雨滴拍打鐵皮屋頂,像是不斷倒下的節拍器。那天,他母親剛摔了他的第一把吉他,說他活在夢裡遲早會餓死。他沒哭,只是默默撿起破碎的琴頸,走上天台,對著空無一人的天空彈了這首歌。
歌詞早已忘記,但旋律牢牢刻在骨頭裡。
「C minor,G,轉E flat,再來是……」他在心中默默構築那失落的和弦,音符像積水中的倒影一樣浮現又消散。
他想像那旋律若能在這城市裡響起,會不會讓這停滯不前的一切出現一絲裂縫?會不會有哪一扇門因此鬆動,哪一盞燈因此亮起?
但這裡的街道會吞噬所有聲音。
腳步聲、交談聲、甚至風聲,都像被綿密的雨紗包裹,失去了邊界。他們像走在一張被水浸透的樂譜上,每一個節拍都模糊不清,踩下去會滲出過往的回聲。
「小時候我爸說,音樂能讓世界變得不一樣,」阿大突然開口,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我以前信過。」
太陽轉頭看他一眼,沒接話。
劇場的外牆布滿爬藤與裂痕,門框歪斜,像是張嘴準備吞下進來的旅人。他們推門進入,落塵如霧,空氣中飄著霉味與舊時光的殘響。
「舞台的聲音最接近真實,因為它得對著空無說話,」阿大喃喃說,像是對那把背在身上的吉他說的。
他們分頭搜尋,太陽在後台找尋可能的燈具,青木沿著觀眾席檢查是否能棲身。阿大一個人走上舞台,腳下的木板發出脆弱的聲響。
他蹲下來,用指尖碰觸積水的表面。水映出劇場屋頂破碎的天窗,殘光如同樂譜上錯落的音符。
他輕輕撥了一下琴弦,一個模糊的C音飄散開來,在劇場空間中顫動,如石子擾動死水。
那瞬間,他彷彿又聽見十七歲的自己,在練團室裡對樂手喊著:「從副歌起,加一點delay,空間感要出來!」背景是鼓手不耐煩的嘆息與貝斯手的碎念。但他管不了,他當時太相信音樂了,像相信神一樣。
但現在,他只能用一首歌來與這死城交手,用一把早已磨損的吉他,試圖喚回心裡那條已被掩埋的路。
他閉上眼,開始彈奏,指尖開始移動。旋律斷斷續續地流出,像是一首沒寫完的歌,在空蕩蕩的劇場裡飄盪開來。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他胸腔裡抽出的線,細細拉扯著某種尚未崩潰的信念。
他想用這首歌記起些什麼,指引自己往前走。他想彈出一條能離開這座城市的路,哪怕只是想像。
雨仍下著。積水映出斑駁光點,像無數碎裂的星辰躺在地面上喘息。
他正要進入副歌,突然間——
啪!
一聲脆響,五弦斷裂,猛地彈上了他的臉。他愣了一秒,指尖懸在空中,餘音不存。
城市的回音空洞而遙遠,像是連雨聲都停頓了一瞬。
阿大緊咬著牙,突然怒吼一聲,把吉他狠狠拋了出去。
「什麼爛地方!連音都走調!」他吼得嘶啞,聲音在劇場中炸開,震得椅背吱呀作響。
吉他摔在地上,滑進水窪中,發出一聲悶響。積水迅速淹沒了它的身體,只剩琴把露在外頭,像是溺水者最後一口求救的氣泡。
青木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劇場後方。她沒說話,靜靜看著阿大的背影。過了一會兒,她走到台邊,蹲下身子,指尖碰了碰那把吉他,然後輕聲說:
「可能不是音走了,是你自己跑掉了。」
阿大沒回頭。他的肩膀微微顫動,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盯著自己的雙手。
那雙手曾經彈出過讓他流淚的旋律。曾經讓別人跟著他唱,讓他相信聲音是有力量的。可是現在,那力量像被這無止盡的雨一點一滴沖淡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起來的,也許是他們剛來這座城市,也許更早,當他開始發現這裡沒有出口的時候。
他站起來,踩著水走向那把吉他,動作有些踉蹌。他蹲下來,把它撿起。吉他身濕透,裂痕如蛛網攀滿。他抹了一把臉,不知是雨水還是自己的汗。
「我只是想……彈一首讓我相信還能活著的歌,」他低聲說。
青木看著他沒說話,只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毛巾遞過去。那毛巾早就濕透了,卻像是一點善意,在無聲的劇場裡遞出。
阿大苦笑,接過毛巾擦了擦臉,坐回原處。這一次,他沒有再試著彈,只是抱著吉他發呆。
「你知道嗎,這座城市讓我覺得我什麼都不是,」他低聲說,「我以為自己靠音樂可以找到方向,但這裡連回音都是假的。」
青木坐在他旁邊,一言不發。舞台上的積水越積越深,水面倒映著兩個人的身影,像兩個被困在時間中的幽靈。
「我們真的會出去嗎?」阿大問。
青木沒回答,反問:「你還想彈嗎?」
太陽此時從後台走到兩人面前,輕聲地說:「抱歉,我只找到這個」,說完將手中的小夜燈放在三人中間,微弱的燈光映照著三人的臉龐,像是為他們點燃一絲希望。
阿大看著手中的吉他,緩緩地對青木和太陽點頭。「我不知道還有沒有聲音,但我會繼續撥……至少讓自己記得,曾經有一首歌,是我唱給自由的。」
他又撥了撥殘存的最後一根弦,聲音嘶啞難聽,像斷氣的雞。
但他沒有再拋棄它。
青木和太陽坐在一旁靜默不語,偶爾微微點頭,像是為空間中的旋律加上休止符。
在那一瞬,阿大終於明白,那不是一把會帶他逃走的吉他,也不是什麼魔法鑰匙。它只是他的一部分,是他掙扎、幻滅、卻仍不願放棄的證明。
城市沒有回音。但他還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劇場外的雨繼續下著,像是永遠不會停的一場戲。但舞台上,阿大的身影多了一分堅定。他不再想靠一首歌指引前路,而是想靠一首歌,記得自己還沒沉沒。
那把斷弦的吉他,被他抱得更緊了。
雨仍舊下著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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