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天天在下雨 第三章|彈斷的弦(阿大篇)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雨像一場從未停止的低語,順著屋簷、牆角、玻璃裂縫,緩慢卻固執地流進每一寸縫隙。

阿大、青木與太陽循著一條淹水的老街前行,腳步聲在積水中傳出鈍重的拍子。城市彷彿失去了節奏,一切都像慢了半拍,就連時鐘也不再轉動,鐘擺靜止如墓碑。

他們在前一晚發現了那座被遺棄的劇場。

青木說,在城市的另一端有個地方曾經舉辦過無數場演出,或許能找到有用的東西。太陽點頭,說那裡可能還有光。阿大沒說話,只是背起吉他,跟上。

走到劇場的路上,阿大的腦海裡浮現一段旋律的記憶。那是他十七歲時寫下的一首歌,叫〈雨裡的骨牌〉。他當時站在老家的天台上,雨滴拍打鐵皮屋頂,像是不斷倒下的節拍器。那天,他母親剛摔了他的第一把吉他,說他活在夢裡遲早會餓死。他沒哭,只是默默撿起破碎的琴頸,走上天台,對著空無一人的天空彈了這首歌。

歌詞早已忘記,但旋律牢牢刻在骨頭裡。

「C minor,G,轉E flat,再來是……」他在心中默默構築那失落的和弦,音符像積水中的倒影一樣浮現又消散。

他想像那旋律若能在這城市裡響起,會不會讓這停滯不前的一切出現一絲裂縫?會不會有哪一扇門因此鬆動,哪一盞燈因此亮起?

但這裡的街道會吞噬所有聲音。

腳步聲、交談聲、甚至風聲,都像被綿密的雨紗包裹,失去了邊界。他們像走在一張被水浸透的樂譜上,每一個節拍都模糊不清,踩下去會滲出過往的回聲。

「小時候我爸說,音樂能讓世界變得不一樣,」阿大突然開口,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我以前信過。」

太陽轉頭看他一眼,沒接話。

劇場的外牆布滿爬藤與裂痕,門框歪斜,像是張嘴準備吞下進來的旅人。他們推門進入,落塵如霧,空氣中飄著霉味與舊時光的殘響。

「舞台的聲音最接近真實,因為它得對著空無說話,」阿大喃喃說,像是對那把背在身上的吉他說的。

他們分頭搜尋,太陽在後台找尋可能的燈具,青木沿著觀眾席檢查是否能棲身。阿大一個人走上舞台,腳下的木板發出脆弱的聲響。

他蹲下來,用指尖碰觸積水的表面。水映出劇場屋頂破碎的天窗,殘光如同樂譜上錯落的音符。

他輕輕撥了一下琴弦,一個模糊的C音飄散開來,在劇場空間中顫動,如石子擾動死水。

那瞬間,他彷彿又聽見十七歲的自己,在練團室裡對樂手喊著:「從副歌起,加一點delay,空間感要出來!」背景是鼓手不耐煩的嘆息與貝斯手的碎念。但他管不了,他當時太相信音樂了,像相信神一樣。

但現在,他只能用一首歌來與這死城交手,用一把早已磨損的吉他,試圖喚回心裡那條已被掩埋的路。

他閉上眼,開始彈奏,指尖開始移動。旋律斷斷續續地流出,像是一首沒寫完的歌,在空蕩蕩的劇場裡飄盪開來。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他胸腔裡抽出的線,細細拉扯著某種尚未崩潰的信念。

他想用這首歌記起些什麼,指引自己往前走。他想彈出一條能離開這座城市的路,哪怕只是想像。

雨仍下著。積水映出斑駁光點,像無數碎裂的星辰躺在地面上喘息。

他正要進入副歌,突然間——

啪!

一聲脆響,五弦斷裂,猛地彈上了他的臉。他愣了一秒,指尖懸在空中,餘音不存。

城市的回音空洞而遙遠,像是連雨聲都停頓了一瞬。

阿大緊咬著牙,突然怒吼一聲,把吉他狠狠拋了出去。

「什麼爛地方!連音都走調!」他吼得嘶啞,聲音在劇場中炸開,震得椅背吱呀作響。

吉他摔在地上,滑進水窪中,發出一聲悶響。積水迅速淹沒了它的身體,只剩琴把露在外頭,像是溺水者最後一口求救的氣泡。

青木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劇場後方。她沒說話,靜靜看著阿大的背影。過了一會兒,她走到台邊,蹲下身子,指尖碰了碰那把吉他,然後輕聲說:

「可能不是音走了,是你自己跑掉了。」

阿大沒回頭。他的肩膀微微顫動,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盯著自己的雙手。

那雙手曾經彈出過讓他流淚的旋律。曾經讓別人跟著他唱,讓他相信聲音是有力量的。可是現在,那力量像被這無止盡的雨一點一滴沖淡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起來的,也許是他們剛來這座城市,也許更早,當他開始發現這裡沒有出口的時候。

他站起來,踩著水走向那把吉他,動作有些踉蹌。他蹲下來,把它撿起。吉他身濕透,裂痕如蛛網攀滿。他抹了一把臉,不知是雨水還是自己的汗。

「我只是想……彈一首讓我相信還能活著的歌,」他低聲說。

青木看著他沒說話,只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毛巾遞過去。那毛巾早就濕透了,卻像是一點善意,在無聲的劇場裡遞出。

阿大苦笑,接過毛巾擦了擦臉,坐回原處。這一次,他沒有再試著彈,只是抱著吉他發呆。

「你知道嗎,這座城市讓我覺得我什麼都不是,」他低聲說,「我以為自己靠音樂可以找到方向,但這裡連回音都是假的。」

青木坐在他旁邊,一言不發。舞台上的積水越積越深,水面倒映著兩個人的身影,像兩個被困在時間中的幽靈。

「我們真的會出去嗎?」阿大問。

青木沒回答,反問:「你還想彈嗎?」

太陽此時從後台走到兩人面前,輕聲地說:「抱歉,我只找到這個」,說完將手中的小夜燈放在三人中間,微弱的燈光映照著三人的臉龐,像是為他們點燃一絲希望。

阿大看著手中的吉他,緩緩地對青木和太陽點頭。「我不知道還有沒有聲音,但我會繼續撥……至少讓自己記得,曾經有一首歌,是我唱給自由的。」

他又撥了撥殘存的最後一根弦,聲音嘶啞難聽,像斷氣的雞。

但他沒有再拋棄它。

青木和太陽坐在一旁靜默不語,偶爾微微點頭,像是為空間中的旋律加上休止符。

在那一瞬,阿大終於明白,那不是一把會帶他逃走的吉他,也不是什麼魔法鑰匙。它只是他的一部分,是他掙扎、幻滅、卻仍不願放棄的證明。

城市沒有回音。但他還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劇場外的雨繼續下著,像是永遠不會停的一場戲。但舞台上,阿大的身影多了一分堅定。他不再想靠一首歌指引前路,而是想靠一首歌,記得自己還沒沉沒。

那把斷弦的吉他,被他抱得更緊了。

雨仍舊下著下著...

raw-image

❤️每週六更新,敬請期待!

❤️記得追蹤,以免錯過後續內容~

💡插播活動【蜂聲點詩機】,歡迎大家一起同樂,點擊了解更多:蜂聲點詩機|7月活動詳情與參與方式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avatar-img
​蜂聲|詩意生活的微光
2.7K會員
206內容數
嗨,我是蜂聲。 每天寫一點,也把生活寫得亮一點。 我喜歡用文字記下日常的微光與心裡的小聲音,寫些成長的碎念、生活的觀察,有時也寫小說——關於錯過、關於靠近、關於那些還沒說出口的故事。 最近開始愛上了新詩創作~ 希望在這裡,能和你一起對話,也慢慢靠近那個更喜歡的自己。 歡迎追蹤,一起在字裡行間不小心撞見共鳴
2025/07/18
我叫太陽。 但我早就忘記那是不是我的真名。 在這座永遠下雨的城市裡,名字也會發霉吧。記憶像窗邊的舊報紙,被雨水泡開、糊成一團。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片段,在我腦海裡盤旋。有一棵樹,開滿了櫻花。我記得,我曾經在那棵樹下說過什麼,或者……有人對我說過什麼。 我得找到它。
Thumbnail
2025/07/18
我叫太陽。 但我早就忘記那是不是我的真名。 在這座永遠下雨的城市裡,名字也會發霉吧。記憶像窗邊的舊報紙,被雨水泡開、糊成一團。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片段,在我腦海裡盤旋。有一棵樹,開滿了櫻花。我記得,我曾經在那棵樹下說過什麼,或者……有人對我說過什麼。 我得找到它。
Thumbnail
2025/07/11
這座城市從不真正明亮過。 天空是一整塊蒙塵的灰布,遮住陽光,也遮住時間。雨像壞掉的水管,一直漏,一直滴,不間斷地滲進磚縫,濕透牆角,也濕透了人心。氣味混著濕氣與金屬鏽味,在鼻腔裡長期佔據成一種病。城市好像忘了春夏秋冬怎麼更替,忘了什麼叫清晨,什麼叫夜晚。 沒有人知道這場雨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Thumbnail
2025/07/11
這座城市從不真正明亮過。 天空是一整塊蒙塵的灰布,遮住陽光,也遮住時間。雨像壞掉的水管,一直漏,一直滴,不間斷地滲進磚縫,濕透牆角,也濕透了人心。氣味混著濕氣與金屬鏽味,在鼻腔裡長期佔據成一種病。城市好像忘了春夏秋冬怎麼更替,忘了什麼叫清晨,什麼叫夜晚。 沒有人知道這場雨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Thumbnail
2025/07/10
嗨~你喜歡下雨天嗎? 這個問題,我會很肯定地回答:「我喜歡。」 不只是「詩意」的那種喜歡,而是從小時候到現在,一點一滴累積出來的,那種帶點溫暖、懷舊,甚至有點療癒的喜歡。 我記得我國小時候寫週記,寫過這麼一句話: 「雨,就是承載著天上和地上唯一的連結。」 當時會寫出這句話,是處在梅雨季
Thumbnail
2025/07/10
嗨~你喜歡下雨天嗎? 這個問題,我會很肯定地回答:「我喜歡。」 不只是「詩意」的那種喜歡,而是從小時候到現在,一點一滴累積出來的,那種帶點溫暖、懷舊,甚至有點療癒的喜歡。 我記得我國小時候寫週記,寫過這麼一句話: 「雨,就是承載著天上和地上唯一的連結。」 當時會寫出這句話,是處在梅雨季
Thumbnail
看更多
你可能也想看
Thumbnail
常常被朋友問「哪裡買的?」嗎?透過蝦皮分潤計畫,把日常購物的分享多加一個步驟,就能轉換成現金回饋。門檻低、申請簡單,特別適合學生與上班族,讓零碎時間也能創造小確幸。
Thumbnail
常常被朋友問「哪裡買的?」嗎?透過蝦皮分潤計畫,把日常購物的分享多加一個步驟,就能轉換成現金回饋。門檻低、申請簡單,特別適合學生與上班族,讓零碎時間也能創造小確幸。
Thumbnail
即將到來了的昏黃夜景, 在雨下的過後,感覺特別清晰。 因悲悽旋律,無法自拔跳動而殘破不堪的雙腳, 緩緩走回,撿起那雙遺落的舞鞋, 和那已經破裂不堪的舞衣。 看看四周的清爽明亮的池塘, 仰頭眺望那片無際而溫暖的晴空, 再度的。 我微笑。 跨走向往那座橋的另一端前行
Thumbnail
即將到來了的昏黃夜景, 在雨下的過後,感覺特別清晰。 因悲悽旋律,無法自拔跳動而殘破不堪的雙腳, 緩緩走回,撿起那雙遺落的舞鞋, 和那已經破裂不堪的舞衣。 看看四周的清爽明亮的池塘, 仰頭眺望那片無際而溫暖的晴空, 再度的。 我微笑。 跨走向往那座橋的另一端前行
Thumbnail
今天下午,被雨神遺忘的台北巿的某一區,終於雷雨雙降。拿出耳朵,放在最接近滂沱的地方做收音,像是在確認著什麼人的心意一般。再三確認,有著再三的辛苦,活著就是在實踐著所有的不願意不快樂,這是隨俗,俗氣也霸氣。 今天沒坐在大窗旁的書桌執筆寫詩,確實是怠慢了我所殷盼的雷雨,但一定也有什麼情節怠慢了
Thumbnail
今天下午,被雨神遺忘的台北巿的某一區,終於雷雨雙降。拿出耳朵,放在最接近滂沱的地方做收音,像是在確認著什麼人的心意一般。再三確認,有著再三的辛苦,活著就是在實踐著所有的不願意不快樂,這是隨俗,俗氣也霸氣。 今天沒坐在大窗旁的書桌執筆寫詩,確實是怠慢了我所殷盼的雷雨,但一定也有什麼情節怠慢了
Thumbnail
聽啊!下雨了。 雨的音聲從遠至近,再由近處慢慢地退潮至悠然而寧靜的遠方。紫色的山巒,在一場午后雷陣雨的滌淋之後,重新撥整了於世的想法。 雨水自天空順下的滋味,很像心中的一段過往。有的人喪失了主動問候的力量,隨著暮靄將自己的心全權交給了景深,所有的想法與情感及心跡都是一片迷朧。
Thumbnail
聽啊!下雨了。 雨的音聲從遠至近,再由近處慢慢地退潮至悠然而寧靜的遠方。紫色的山巒,在一場午后雷陣雨的滌淋之後,重新撥整了於世的想法。 雨水自天空順下的滋味,很像心中的一段過往。有的人喪失了主動問候的力量,隨著暮靄將自己的心全權交給了景深,所有的想法與情感及心跡都是一片迷朧。
Thumbnail
雨絲飄灑,如銀線般墜落, 編織出一幅朦朧的畫幕。 天地間彌漫著清新的氣息, 每一滴都似靈動的音符。 屋頂上跳躍著歡快的節拍, 街道被潤澤得閃耀如珠。 樹葉在雨中輕搖起舞, 仿佛在訴說著雨的輕撫。 池塘裡泛起漣漪層層, 那是雨的吻痕輕輕蕩漾。 遠處的山巒也披上輕紗, 在雨中若隱若
Thumbnail
雨絲飄灑,如銀線般墜落, 編織出一幅朦朧的畫幕。 天地間彌漫著清新的氣息, 每一滴都似靈動的音符。 屋頂上跳躍著歡快的節拍, 街道被潤澤得閃耀如珠。 樹葉在雨中輕搖起舞, 仿佛在訴說著雨的輕撫。 池塘裡泛起漣漪層層, 那是雨的吻痕輕輕蕩漾。 遠處的山巒也披上輕紗, 在雨中若隱若
Thumbnail
窗外繁雨 清雅淡敲革質葉鼓 朗誦雨夏詩句 回波擊上 深陷思念的我 跌落在妳淺笑雨窩
Thumbnail
窗外繁雨 清雅淡敲革質葉鼓 朗誦雨夏詩句 回波擊上 深陷思念的我 跌落在妳淺笑雨窩
Thumbnail
水從天空落下成了雨。 雨聲淅瀝淅瀝打在泥地上濺起一圈泥色小水花,雨下得又急又快,陰沉沉的天際隱約傳來雷響。
Thumbnail
水從天空落下成了雨。 雨聲淅瀝淅瀝打在泥地上濺起一圈泥色小水花,雨下得又急又快,陰沉沉的天際隱約傳來雷響。
Thumbnail
這一次雨要下多久?從吃飯到吃完半小時,都沒停過。看樣子是停不了。整個窗戶外的植物園的荷花池就像泡在棉花糖中。雨水,如同自然的詩篇,緩緩地飄落在窗戶上,彷彿彩色的畫筆在大地上揮灑。我靜靜地坐在窗邊,透過玻璃,凝視著外面的景象,享受著這份平靜與宁靜。 雨聲輕柔而有節奏,伴隨著飄落的雨滴,我的思緒也在悠
Thumbnail
這一次雨要下多久?從吃飯到吃完半小時,都沒停過。看樣子是停不了。整個窗戶外的植物園的荷花池就像泡在棉花糖中。雨水,如同自然的詩篇,緩緩地飄落在窗戶上,彷彿彩色的畫筆在大地上揮灑。我靜靜地坐在窗邊,透過玻璃,凝視著外面的景象,享受著這份平靜與宁靜。 雨聲輕柔而有節奏,伴隨著飄落的雨滴,我的思緒也在悠
追蹤感興趣的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追蹤 Google 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