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一樹@映後就談
看完《阿依達的救援行動》(Quo vadis, Aida?,2020),心裡久久沒有平靜。這部片不是那種用宏大場面重現戰爭的史詩,而是把鏡頭緊緊貼近一名母親的臉,一個翻譯員的眼神。她四出奔跑,她卑微懇求,她想方設法把丈夫與兒子留在庇護名單裡。那份焦急與絕望,比任何炮火聲都更讓人如坐針氈。
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殺發生在1995年,八千多名男子與少年被系統性處決。這段歷史對身在亞洲的我們來說或許遙遠,但電影卻讓它變得切身,好像隨時可能出現在自己身邊。想起加薩、想起新聞裡那些血泊中的平民,歷史並不只屬於某個國度,它是一面鏡子,逼迫我們去照見人性最深的裂縫。
艾達的奔跑,讓我想起生活裡那些看似不值一提的焦慮。孩子生病時,父母在醫院長廊裡不安地徘徊;工作受阻時,家人為了一紙公文奔走求情。那種「身不由己卻又不得不全力以赴」的掙扎,並不只發生在戰場。戰爭只是把這種無力放大到極致。
聯合國的維和部隊在片中顯得特別諷刺。他們的任務是保護平民,但當死亡逼近時,他們舉杯與加害者共飲。有人說這是「現實政治」的無奈,但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看,這其實是一種冷漠的共犯。人道的價值,本該是守住每一個人的生命尊嚴,可是當程序與中立被放在最前面,真正被犧牲的永遠是最脆弱的群體。
片尾的一幕極為平靜而震撼——多年後,艾達回到廢墟般的學校,看見孩子們在禮堂上表演,鏡頭轉向家長群,當年的劊子手與受害者家屬在同一斗室歡樂共聚,而這兒或許便是當年的屠殺現場。
歷史的血跡似乎被沖淡,但空氣裡依舊有無形的陰影。那一刻,我突然理解,電影的問題不只是「艾達,你要去哪?」而是「我們,要去哪?」
人道主義不是一個抽象的名詞,而是母親緊緊攥住孩子的手,是陌生人之間分享的一瓶水,是在最黑暗的時刻,仍然有人願意守護彼此的微光。三十年過去,這部電影提醒我們,和平從來不是理所當然,而是一種必須持續守護的選擇。
或許,這就是電影想留下的重量。不是答案,而是一個永遠的問題:當死亡再次逼近,我們能不能選擇不沉默?我們能不能選擇站在彼此身邊?在艾達的奔跑裡,我看見的不只是母親的無助,更是人道最後的叩問。

【影評】《阿依達的救援行動》:戰爭、母親與未癒合的傷口
值得一提的是,隨著這部電影的上映,在現實世界亦掀起不少風波。
《阿依達的救援行動》自上映後,便在波士尼亞與塞族共和國之間引發巨大爭議。對波士尼亞克人而言,這是一部必要的記憶之書,它揭露了被壓抑的創傷;但對塞族人來說,導演茲巴尼奇筆下的將領穆拉迪奇與士兵形象,幾乎是「徹底的惡魔化」。這樣的呈現使得電影至今無法在塞族共和國境內上映,沒有戲院願意冒險放映一部完全撕裂民族敘事的作品。
這樣的反彈也顯露出轉型正義的困境。就像台灣對二二八事件的記憶長期分裂一樣,雪布尼查大屠殺在波赫境內也是高度爭議的歷史。塞族共和國議會甚至在2018年廢除了先前的官方調查報告,要求把「在屠殺中死亡的塞族人」一併納入,好像這樣就能稀釋歷史的暴行。
面對這樣的政治操作,電影成了某種火種:它究竟能促進國家對話,還是加深彼此的仇恨?
聯合國的角色,也在影片裡徹底崩塌。口口聲聲維護國際規範,卻在槍口下輕易讓步;看似代表普世價值的組織,在不同國家利益拉扯下,成了無力的仲裁者。這不僅是九〇年代的故事,也讓人看清今日國際社會的無奈。當一部電影赤裸地呈現這種失能,它同時撕裂了國內的和解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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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導演並無意藉由電影為國家縫補破碎裂縫。
她拒絕偽裝,塑造一個「正面的塞族角色」來強裝和解,拒絕拍攝一部服務國家主旋律的電影。這種選擇,使得《阿依達的救援行動》無法成為一部促進寬恕的作品,反而更像是再次審視一道未癒合的傷口。
事件結束後,艾達回到已被鳩占鵲巢的「家」,憤然對新住戶說「這不是你的」,那份怨懟不只是過往的個人情緒,而是遊離在整個國家裡頭一股無法化解的敵意。
三十年後的今天,這樣的敵意仍在燃燒。導演茲巴尼奇或許期待電影能提醒人們記憶與反思,但它也揭露了另一個現實:當歷史沒有被共同承認,電影就不可能成為團結的工具。它可能帶來國際的掌聲,但在家園內部,卻更像是一記撕裂的刀口。
和平,不會因為一部電影而降臨。它需要誠實面對歷史的勇氣,需要跨越仇恨的意志。否則,《阿依達的救援行動》留下的問題,將不僅是一名母親的追問,而是對整個國家的質問:在敵意與分裂之間,波士尼亞究竟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