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一樹@映後就談
初戀的滋味是什麼? 是坐在巴士上的倒數計時,心裡一次又一次彩排見面時的微笑與對話?還是走向對方家門口時,指尖微微顫抖的觸感?《Dreams》把這些熟悉的片段收進一個17歲少女的愛情手稿裡,讓觀眾在粉紅泡泡與懷疑之間反覆穿梭。
作為達格·約翰·豪格魯德(Dag Johan Haugerud)「性愛夢愛三部曲」的終章,《Dreams》與前作《Sex》《Love》相比,更年輕、更文學化,也更「不可靠」。它不只是青春片,而是一場敘事權力的遊戲。由少女親手執筆,將愛情、欲望與記憶重新編排,寫成一部屬於自己的版本。
光與暗並存的初戀
電影從 Johanne(Ella Øverbye 飾)對法語老師 Johanna(Selome Emnetu 飾)的暗戀開始。這段情感沒有轟轟烈烈的表白,而是由日常細節堆積而成(甚至可以說是腦補):老師第一次上課,提到二人名字的相似性;Johanne 第一次進入老師的公寓、毛衣袖口碰到皮膚的瞬間、那些溫暖又曖昧的擁抱。這些畫面,豪格魯德拍得極近——既甜美又帶著危險的餘韻。
初戀在這裡是二元的:一面是令人沉溺的美好,另一面則是情緒的黑洞。Johanne 從興奮到沮喪的情感起伏,正是青春期戀愛的真實樣貌。並非純淨的浪漫,而是光與暗、希望與不安同居的狀態。
三代女性參與的初戀
男性角色在本片中幾乎被邊緣化——不是笨拙,就是像心理醫師一樣高高在上的冷靜觀察者。故事的真正推進力,來自三代女性之間的互動:母親 Kristin(Ane Dahl Torp 飾)、祖母 Karin(Anne Marit Jacobsen 飾),以及 Johanne 本人。
當母親和祖母讀到 Johanne 的手稿時,反應各異:母親從震驚、質疑到最終支持,甚至提議幫女兒出版,將私人戀情變成可能影響文壇的作品;祖母則以詩人的敏感和開明,看到這段感情背後的文學潛力與情感誠實。
兩人還開玩笑地將這本書歸入「酷兒文學」,Johanne 當即反問:「只是因為我一次喜歡女生,就成了 Lesbian 嗎?」這句台詞像一記警鐘——提醒觀眾,標籤往往是最偷懶的理解方式。
寫作即權力
《Dreams》的最大特色,是讓女主角用自己的聲音主導故事。Johanne 的旁白不是被動的情節補充,而是核心敘事動力。觀眾隨著她的聲音走過愛情的場景,卻直到最後才發現,這些旁白是她在心理諮商中對事件的重述。
這種設計將觀眾鎖在第一人稱的視角裡,我們看到的不是客觀事實,而是 Johanne 的版本——一個有選擇性記憶、有情感偏向的主觀文本。這讓愛情故事多了一層 meta 效果:它同時是一段情感經歷,也是對情感經歷的文學加工。
真假之間?後真相時代的愛情敘事
母親與法語老師 Johanna 的會面,是《Dreams》中最耐人尋味的時刻。老師神情自然地表示,她從未察覺與 Johanne 的互動越過師生界線,甚至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早知學生對自己懷有情愫,那些邀請入屋、擁抱、偶爾的觸碰,都可能被定義為性騷擾。
這一番話,表面看來像是推責,甚至帶有一絲冷酷,但它同時也在拆解觀眾對「事實」的想像。導演並沒有提供任何直接的影像證據去驗證 Johanne 的手稿,我們看見的場景,多是從 Johanne 的旁白與視角中拼湊出來。這意味著,整部電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經過篩選、加工、甚至可能被潛意識美化過的版本。
這種處理方式,讓《Dreams》與 Tim Burton 的《Big Fish》產生了奇妙的對話。
我們記住的,從來不是事件的全貌,而是被我們的情緒、需求與想像塑形過的故事。心理學早已指出,人類的記憶並非攝影機,而是動態生成的敘事:每一次回憶,都是一次重寫。我們不只是記錄經驗,更是在重述中「創造」經驗。
在後真相時代,敘事的主觀性變得尤為關鍵,我們往往傾向選擇對自己最有利、最具感染力的版本去呈現。Johanne 的手稿可能真實,也可能是文學化的愛情投影;她的母親、祖母,甚至 Johanna 本人,都在用各自的立場與生命經驗去「編輯」這段故事。
這裡的危險,不在於虛構,而在於觀眾(或讀者)對單一版本的盲信——尤其當這個版本帶著浪漫的粉紅色濾鏡時,我們更容易放下質疑。豪格魯德的高明之處,在於他讓這份浪漫與懷疑同時存在,迫使觀眾在情感投入與理性判斷之間游移,意識到愛情敘事的美麗,往往正是它的不可靠性所賦予的。
在Oslo,連痛苦都帶著北歐的輕盈
作為觀眾,我對這種「事後重構」的青春戀情有強烈的共鳴。成年後回望,這些故事像夢旅一樣短暫,卻留下長久的餘溫。不同的是,Johanne 生在奧斯陸,一個容許少女將戀情寫成九萬字手稿、並由家人公開討論出版的地方。
在這樣的文化土壤裡,痛苦是輕盈的,少女的失落是可以被珍視、把經歷作品化的。Johanne 的家人甚至鼓勵她把手稿出版、著書立說,絲毫沒有我們所想像那種,懼畏社會目光、別人怎麼看的羞恥感,就像是家人帶頭認同了這一場戀愛的美好存在。相比之下,東亞的壓抑文化讓許多人連承認愛過都困難,更別提讓家人讀自己的情感記錄。這種差異既令人欽羨,也引人深思。
青春的自白詩
影片的收束極具詩意。Johanne 在心理諮商室外遇見曾經的「情敵」——一位可能同樣被老師拋棄的女子。曾經的雌競不再,兩人相視一笑,互相關心,約好去喝一杯隨性的咖啡。
這一幕像一次輕盈的和解。不是為了男人或女人,而是為了自己。愛情的創傷最終還是要自己爬起床舔舐癒合;自愛並非拒人於千里,而是在甜蜜與苦澀過後,仍能保有韌性與善意,繼續書寫屬於自己的故事。
如果《Sex》是慾望的探險,《Love》是成年人的協商課,那麼《Dreams》就是青春的自白詩。既真摯又不可靠,既是滲人心扉的粉紅泡泡,也是後真相時代的警示。它教我們愛情的故事沒有單一版本,而我們唯一能信任的,是自己在書寫時的那份真誠與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