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hoto credit: Kobo
二十世紀前半段的兩次世界大戰,讓歐洲文明成為眾矢之的,乍看之下優雅進步的文明,卻促成了不分陣營的大規模無差別互相殘殺。其中最慘無人道的東歐戰場,就是由納粹德國所代表的法西斯主義,以及蘇維埃政權所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這兩隻歐洲文明孕育的怪獸對決所造成的。更糟糕的是,在慘絕人寰的兩次世界大戰之後,還是有一大票的知識分子繼續擁抱虛幻的理想,把無產階級革命視為人類的未來希望,在戰後成為新興的政治力量,席捲全世界。
在無產階級革命風起雲湧的戰後,法國的文學家兼哲學家卡繆,在1951年出版的《反抗者》成為少數的異音,這位曾經加入共產黨的法國文青,以有力的哲學推導,檢討歐洲近兩世紀的革命(法國大革命、俄國1905年與1917年的革命),為什麼最後會陷入虛無主義與專制主義的偏執,反而把人類的自由與尊嚴狠狠的踩在腳下?儘管被他立場不同的朋友沙特(沙持支持蘇聯的共產主義,而卡繆反對蘇聯的殘酷)批評為「哲學能力的不足」「二手的、匆忙拼湊的知識」,最後造成兩人的決裂;但是在今天讀《反抗者》,依舊可以感受到卡繆把歐洲文明的先知們一個個抓出來痛打的義憤:讓千千萬萬無辜的人民受苦受難的文明,怎麼可以繼續若無其事的繼續引領世界,走向另一個根植於虛無主義、把任意殺人視為正義的無產階級革命呢?1990年代蘇聯的解體,驗證了卡繆在四十多年前《反抗者》中的推論正確:身為反抗者的革命家們,本來就不應該有「不擇手段」這個邪惡的選項。唯有正視歐洲文明自身的缺陷,才不會在下一個需要選擇的時刻,繼續善惡不分的自以為是。
《反抗者》的中譯本不過薄薄三百多頁,我卻讀了一個多月還沒讀完的最大原因,就是資訊量太大:卡繆的文字非常的精練,用短短的一段文字,就可以涵蓋了很大的範圍,所以我常常會卡在某一段反覆推敲,並且鼓掌叫好。他批評共產主義的論點非常的精彩:馬克思是絕對的無神論者,然而他在人的階層塑造至高無上的完人。「對宗教的批判,導致了人是為了成為完人的學說。」從這個角度來看,社會主義就是一項神化人的工作,也汲取了傳統宗教裡一些特性。無論如何,對於各種歷史性、甚至革命性「救世主降臨說」之基督起源的調和發人深省,唯一的差異只是標誌的象徵物而已。…馬克思的科學「救世主降臨說」,起源於資產階級對進步、科學的未來、技術和生產的崇拜,這些都是資產階級的迷思,而在十九世紀變成教條。〈III. 歷史性的反抗〉
一邊聲稱自己是無神論者,一邊卻以革命之名造神,歷年來的無產階級革命領袖,像是列寧、毛澤東、金日成等等,都被塑造成像神一樣的人物,這就是無產階級革命以科學與進步為名,卻行造神之實的矛盾之處。像這樣的造神運動,也發生在馬克思主義自己本身,共產主義的信仰者,把《資本論》視為絕對真理來擁護,就像基督徒對待《聖經》一樣的虔誠,這實在有違「科學」與「進步」。
閱讀《反抗者》是有點難度的歷程,看卡繆火力全開的批評這些歐洲文明的先知們,首先要跨越的門檻,就是得認識這些先知們的思想內涵,如果對這些先知們的作品太過陌生的話,就會搞不清楚卡繆到底在罵什麼。即使把《反抗者》讀了兩次,我還是不敢確定自己能完全掌握卡繆的論點,我畢竟沒有像卡繆那樣博學多聞,也沒有讀過那麼多經典。不過從卡繆的批判出發、先把這些先知們從神壇拉下來,就會帶著比較警惕的心態來讀這些先知們的著作,而不只是讚嘆與崇敬,把有問題的內容通通吸收進腦袋中,從這樣的觀點出發,《反抗者》其實是相當不錯的另類經典導讀。
為了要徹底了解《反抗者》,我接下來的書單將會是薩德的《牧師和臨終者的對話》、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盧梭的《社會契約論》、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馬克思的《資本論》,或許再加上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列下這份書單之後,我突然體會了卡繆的憤怒:歐洲世界出現了這麼多偉大心靈的偉大著作,卻把人類帶向最原始野蠻的互相殘殺,甚至在核子武器的時代還加上了「相互保證毀滅」的變態軍事競爭,卡繆身為歐陸的知識分子,應該會感到萬分的羞愧與憤怒。不過,歐洲文明卻有一個極為可貴的特質,就是自我批判與修正的傳統,會去正視自己犯下的錯誤,然後設法補救它;也就是在這樣的傳統下,才會誕生《反抗者》這本以尖銳態度檢討歐洲文明的作品。期待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完成這份書單,到時候再來重讀《反抗者》,應該會有更刻骨銘心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