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節的蛋糕與笑聲之間,長照裡深埋已久的性別沉默
每年八月初,機構裡總會很有儀式感地掛起「父親節快樂」的紅布條,準備好水果蛋糕、長輩們手作的卡片與領帶造型裝飾,布置得不輸母親節。場景不變,儀式照舊,唯獨不同的是,團體大合照裡,穿著襯衫的男性長輩,越來越少了。
我們機構的住民約有七至八成是女性。高齡的母親、祖母、嬸婆們成了照顧現場的主角,而男性住民,除了少數因病致失能的長者,多半是獨身、未婚、無子女的年長者。有的是單身走過一生,有的或許曾有家庭,但早已斷了聯繫。
每年被推上台切蛋糕的那位老先生,曾是活動中的代表性人物,也是一位真正的父親,近年身體日漸退化,輪椅成了他的日常。拍照時,他已無法再挺直腰桿,也無法舉起手中的刀。父親節活動還會繼續,但這位「父親」的身影,或許漸漸也不能站上台了。那場熱鬧中的靜默
交誼廳裡響起了熟悉的生日快樂歌,長輩們圍坐一圈,蛋糕一端出來,甜蜜的味道四溢,氣氛瞬間活了起來。
住民們笑著喊:「喔~是蛋糕耶!」、「有香蕉嗎?我要香蕉口味的!」、「幫我多一點奶油~」,就像回到小學戶外教學那樣雀躍。
整場活動其實很熱鬧,真的。
長輩們期待蛋糕,也很享受工作人員帶動氣氛、彼此聊天互動,一點也不冷場。
但我心裡,還是有一個聲音不斷提醒我—這是父親節活動,卻感覺不到「父親」的存在感。
父親節裡的「父親」,總是靜靜地坐著
現在機構的趨勢,不少男住民其實並沒有子女,或是孩子早已疏遠、鮮少再探訪。
以我的經驗來說,母親節總是擁擠又溫馨:女兒、媳婦、孫子全家出動,送康乃馨、餵水果、拍全家福。
但父親節呢?來訪的人總是少了一半,甚至更少更少。
我記得某年,一位男住民小聲問我:「我不是爸爸,也可以吃蛋糕嗎?」
當下我笑著點頭說當然可以,但那句話,像小石頭一樣落在心裡— 如果一位高齡男性,在「父親節」這天都懷疑自己能不能被慶祝,那我們的文化,到底發生了什麼?
華人社會裡,「父親」的角色很少寫進家庭裡
我們常說「父親缺席」,但這種缺席不只是一種家庭功能的斷裂,更是一場文化角色的虛位。
在傳統華人父權社會裡,父親被期待是經濟支柱、是權威象徵,卻極少被鼓勵成為「情感的陪伴者」、「孩子的照顧者」。
於是,當孩子長大、生活重心轉移,父親的角色彷彿任務結束,默默退場成為邊緣角色。
就這樣的習慣,一代傳承一代,不是孩子不孝,而是從小就沒被教過怎麼與父親建立親密連結。
父親不習慣說愛、不擅長擁抱,也不會像母親那樣記得你的早餐喜好與期中考時間。等到老了,他們往往是最安靜的那群人,坐在窗邊發呆,不是因為不孤單,而是—從來就不習慣說出口。
我們不曾教會父親,如何老去
這不是在責怪誰,對我來說,是一場世代文化的觀察與分析。
男性不僅很少成為照顧者,他們也不容易接受「被照顧」這件事。很多人覺得老了就要撐、要忍、要少麻煩別人。甚至有人拒絕洗澡或協助,因為這會讓他覺得「沒尊嚴」。
但這種防衛,難道不是文化施加的枷鎖?
華人文化的背景沒讓男人知道:柔軟不是懦弱,接受照顧不是失敗,那麼他們的抗拒,其實也是一種悲傷的自我保護。
也正因如此,當我們看見身兼母職、主動照顧孩子的爸爸時,我們感動,卻也總說那是「例外」。
不能再讓這些「好爸爸」成為例外了。
未來的世代,需要更多進入情感、懂得照顧自己與他人的男性角色。
我們如何重新看待「父親」這個角色?

今年的父親節,那位老先生終於沒能上台切蛋糕了,改由社工陪他坐在台下拍照,那雙曾經有力的手,如今只能輕握著輪椅的扶手。
我忽然明白—我們這些照顧者,正在替這個世代的父親,完成一場沒學會的練習:
學會接受照顧,學會被記得。
這一切的沉默,也許不是冷漠,而是我們太久沒回頭,為父親補上那一頁未完的故事。
給我們,也給這個社會的文化功課
- 如果你還有父親,今年的父親節,你想怎麼陪伴他?
- 如果你是父親,你希望老年的自己被怎麼記得?
- 孩子如果是在沒有父親參與下長大的,那我們能不能為孩子寫出一種新的「父職腳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