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線條的「拙趣」一直以來都是水墨家在畫作理論上的圭臬,中國古代「大智若愚」的生命哲學移植到了藝術上變成了「頓拙的趣味」。在年少輕狂的時候我聽不懂老師所說「寧拙勿巧」背後的智慧,直到三十多歲,走過一些艱難,才真正明白:拙,不是笨拙,而是對不完美的誠實。也因為是人生有了閱歷才,讓我在後來的速寫藝術上沉澱,重新思考每一張畫作在落筆前的自我觀照。
「詩佛」王維曾說:「意在筆先。」他認為,畫為「我」之畫。未畫之前,「我」仍在;既畫之後,「我」移入畫中。若畫面沒有我的覺動,就只是一張空殼。這句話,成了我對速寫最深的體悟。
在下筆之前,紙張是空白的,但眼睛、呼吸、心跳已經在觀察與感受。街角的光影、咖啡館的喧鬧、磚牆的紋理,先進入我的身體;當筆尖落下,這些感覺才流進線條裡。從此,畫紙不再是白紙,而成為承載「我」的容器。拙的價值,在於允許偶然。線條不必修到無菌;留白不是缺席,而是氧氣。當我選擇單一線條走完外形、筆尖不離紙,我其實是在尊重連續的時間。就算有踉蹌,錯誤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它是當下的印記,而非髒汙。
|控制與放手的辯證|
中國藝術講「書畫同源」。書法中的懸腕提醒我:把支點拉遠,讓筆在更大的空間裡呼吸。靠近筆尖,是理性的骨架;退到筆尾,交出部分控制,讓感性的顫音進場。這不是放任,而是有意識的鬆。當我退半步,線條就替我前進半步。
|力量的分配:重在暗,輕在亮|
拙,不是平均用力,而是懂得取捨。
- 暗部:重複、密集、瑣碎的線條堆疊出重量。
- 亮部:大片留白與單一線條,讓空氣浮起來。
- 色彩:多半只上明暗,讓線條唱主旋律。
當「重在暗、輕在亮」成為身體的節奏,畫面便開始呼吸。
|線條不是物件,而是事件|
每一筆都是一次相遇:手、筆、紙、光線與心情,在同一秒交會。
我常用枯枝筆在牆面上或轉折處刻質地,讓摩擦聲把時間壓進紙裡。那種毛邊與不完美,正是線條的生命證據——因為不完美,本身就是另一種完美。
速寫的倫理,在於尊重。面對人與場景,要有分寸;面對自己,也要承認邊界。也許畫不到的,就讓它白;也許抓不準的,不必硬抹。技巧能讓畫面漂亮,但拙,讓畫面可誠實。所謂「畫品即人品」,不是標語,而是提醒:別把邊緣磨到無菌,給觀者一點能聽見你呼吸的顫音。
|給速寫者的六句話|
- 少修飾,多誠實。(修,是為了更清楚,而不是更體面。)
- 少填滿,多留白。(空白是與觀賞者對話。)
- 少平均,多分配。(重點重,非重點虛。)
- 筆尖不離紙。(讓時間連續。)
- 錯誤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它是歷史,不是髒汙。)
- 不完美也是一種完美。(真實,比完美更動人。)
|尾聲:當拙變成哲學|
打開速寫本,先下第一筆。靠近筆尖,把世界立起來;退到筆尾,讓時間與情緒刷進畫面;其餘交給觀察與取捨。當你願意把偶然與不完美留在紙上,拙趣便從技巧升華成哲學——既是風景的,也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