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一場超越選擇的慈悲叩問



本文件並非意圖為「電車難題」這道深刻的倫理叩問提供一個標準答案。相反地,我們懷著謙卑之心,邀請您將此難題視為一則為我們這個時代量身打造的全球性「公案」。它的目的不在於被理智所解答,而在於耗盡那慣於算計、執著於二元分別的凡俗心智,從而照見一條通往更高智慧的光明道路。
此公案如同一面明鏡,映照出一個深受系統性與靈性失調所困擾的世界。本文的核心目的,便是透過彙整社會中不同角色的多元觀點,共同探尋一場必要的範式轉移:引導我們的倫理焦點,從那位在危機中被迫反應的、孤立的「拉桿者」,轉向那些主動創造、共同負責的「世界建造者」。為清晰呈現此根本轉變,我們謹以一表總結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倫理範式。
表一:兩種範式

此困境的框架本身,即是一個精心設計的「認知陷阱」。它將一場由集體失職所造成的系統性災難,巧妙地轉化為一個孤立個體的道德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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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系統的守護者之聲
此部分探討那些被託付以創造並維護社會結構之重任者的觀點。從他們的視角觀之,電車難題並非一個假設性的困境,而是一場災難性的、具體的失職,是其神聖職責的徹底崩毀。
1. 治理者的視角:失職的恥辱烙印
對於總統、立法者、法官等治理者而言,失控的電車是一場系統性的徹底潰敗,是對其治理合法性的根本拷問。它代表了「社會契約」的撕毀與「監管失靈」的雙重崩毀,維繫國家運行的神聖盟約與世俗契約已然同時失效。從公共衛生倫理的視角看,這更是一次預防醫學的徹底失敗。真正的倫理任務,並非在災難發生後進行資源分配的「急診室倫理學」,而是要去探究並改變那些導致災難的「傷害的社會決定因素」,實踐一種「預防性公共衛生」的更高智慧。
全球的古老智慧傳統,皆將倫理的重擔置於系統的建築師與守護者身上,而非危機前端的個體。

從法律觀點來看,真正的焦點並非那位在危機瞬間做出選擇的旁觀者,因為在多數法律傳統下,旁觀者並無作為義務 (duty to act)。一場真實的法律調查,其焦點將會迅速轉向那些真正掌握權力與責任的系統設計者,並依據以下原則追究其責任:
- 企業過失 (corporate negligence):失控的電車本身,即是鐵路公司未能提供安全營運環境的初步證據。調查將聚焦於公司的維護記錄、零件標準與員工培訓等系統性問題。
- 負責任企業主管原則 (Responsible Corporate Officer Doctrine):企業高管可能因其未能有效預防影響公共安全的系統性失靈而承擔刑事責任,即便他們對具體的違規行為沒有直接知情。法律的焦點在於他們是否盡到了「預見與警惕」的責任。
因此,從治理與法律的宏觀視角來看,將倫理重擔完全置於「拉桿者」身上,是一種深刻的誤導。現在,讓我們從守護系統的宏觀視角,轉向那些親手建造系統的實踐者。
2. 工程師的視角:設計的根本缺陷
從工程師、建築師與設計師的角度來看,失控的電車是一場專業倫理與設計哲學的災難。其核心在於對「效率 (efficiency)」的狹隘追求,壓倒了對「韌性 (resilience)」的根本重視。一個為了追求極致效率而採用「及時生產 (Just-in-time)」模式、移除所有冗餘(如備用煞車系統)的系統,必然是脆弱的。
一位具備深厚倫理的設計者,其職責是設計一個在極端情況下能夠「優雅地失效」的系統。這便引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工程方法論,後者正是「世界建造者」思維的體現:
- 反應式的智慧:根本原因分析 (Root Cause Analysis, RCA):在事故發生「之後」進行的分析,試圖尋找導致失敗的單一罪魁禍首。這種方法容易陷入線性的、化約論的思維謬誤。
- 前瞻性的智慧:失效模式與效應分析 (Failure Mode and Effects Analysis, FMEA):在不良事件發生「之前」,對一個流程中可能發生危害之處所進行的系統性、主動式分析。它將責任從終端的操作員轉移至前端的設計團隊,體現了「軌道修建者」的心態。
這種前瞻性的設計哲學,在東方智慧中找到了深刻的共鳴。道家的「無為」並非消極的不作為,而是指一種順應自然、不強加干預的行動。四川的都江堰水利工程正是此種智慧的體現,它並非以高壩對抗水流,而是透過「因勢利導」的渠道系統,順應並疏解水的力量,從而實現了長治久安。然而,有缺陷的系統之所以能持續存在,往往源於「路徑依賴 (path dependency)」,即初期的選擇因高昂的轉換成本而產生鎖定效應。這對設計師提出了更高的倫理要求:在設計之初就必須具備長遠眼光,避免為後代埋下難以擺脫的陷阱。
當系統的設計者將焦點從效率轉向韌性,悲劇的舞台便從一開始就不會被搭建起來。接下來,我們將視角轉向那些在這些系統中承受最大風險的勞動者。
3. 勞工的視角:被計算的生命
從勞工、工人、農夫等基層勞動者的視角來看,電車難題並非抽象的哲學思辨,而是他們日常所面臨的系統性暴力的具體化呈現。他們就是那個被置於軌道上,其生命被他人所計算與權衡的「一」或「五」。
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分析,不安全的工作條件並非偶然的市場失靈,而是資本追求利潤最大化下的一種結構性必然。安全措施是一項會削減利潤的成本,因此,將工人置於風險之中是被系統性地製造與容忍的。在此觀點下,電車難題扮演了一種「意識形態的障眼法」,其功能在於將一場源於階級剝削(資本家 vs. 勞工)的結構性暴力,偽裝成一場隨機的「意外」,並將注意力從真正的代理人(資本所有者)身上轉移開。
經濟學中的 負外部性 (negative externality) 概念為此提供了另一種解釋。對工人生命安全的威脅,是一項由生產活動所產生,卻不由生產者承擔的社會成本。企業為了降低其「私人成本」,而將風險與代價「外部化」到勞動者、環境與整個社會身上。
因此,勞動者從切膚之痛中,深刻地批判 統計生命價值 (Value of a Statistical Life, VSL) 的非人化計算。當政策制定者辯論一個統計生命的價值時,他們會質問:誰有權力為我的生命定價?這種將生命化約為可計算單位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暴力。他們的核心立場是:一個安全健康的工作環境,是一項不可被交易的基本人權。
4. 企業主的視角:結構性的罪惡
從高階主管、富豪等企業領導者的角度,電車難題是一場深刻的內部價值拷問。天主教社會訓導中的「結構性罪惡 (structural sin)」概念指出,個人的罪(如貪婪、冷漠)會固化在經濟制度中。一位有倫理自覺的CEO必須自問:一個將利潤置於安全之上的商業模式,是否本身就是「罪的結構」的一部分?在此觀點下,軌道上的工人不僅是事故的受害者,更是這些「死亡結構」的犧牲品。
基督宗教的「僕人式領導 (Servant Leadership)」典範則提供了另一重挑戰,它揭示了真正的偉大在於謙卑地服務他人,尤其是關懷那些「最小的弟兄」。失控的電車和軌道上的工人,本身就是領導的徹底失敗。真正的領導力,體現於建立一個將人的尊嚴與福祉置於核心的慈悲企業文化,從而讓那輛失控的電車,從一開始就沒有機會駛出車站。
從這些被迫承受系統後果的人身上,我們聽到了對生命尊嚴最沉痛的呼喊。現在,讓我們轉向那些主動關懷與維繫社會關係的人,聽聽他們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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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社會的織錦與陰影
此部分將深入探討那些編織著社會日常紋理的角色,揭示電車難題的冷酷邏輯,如何侵犯了人類關係、尊嚴與共同體的根本真理。
5. 父母的視角:關係的倫理直覺
從父母與長者的角度來看,電車難題的整個功利主義計算框架,是對人性中最根本的情感與倫理直覺的一次粗暴侵犯。他們的回應並非源於抽象的哲學原則,而是來自於深刻、具體、關係性的愛。
以儒家思想為核心,「人」從來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一個處於「五倫」關係網絡中的「關係性自我」。軌道上的那個人,不是一個抽象的「1」,而是某人的兒子、父親、朋友。因此,將這些充滿豐富倫理內涵的生命化約為冷冰冰的數字,本身就是一種極其「不仁」的行為。儒家的「恕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此成為最直接的倫理指引。任何父母都無法想像自己的孩子被當作可以犧牲的單位,既然如此,又怎能將此痛苦施加於他人身上?
全球眾多智慧傳統中關於「萬物互聯」的洞見,都共同拒絕這種犧牲個體的邏輯:
- 非洲Ubuntu哲學:「一個人之為人,是透過其他人而成全的」。一個主動犧牲他人的決定,會同時損害受害者、決策者以及整個社群的「人性」。
- 基督宗教:「基督的奧秘之身」,犧牲其中一人即是對整個身體的自我殘害。
- 伊斯蘭教:「統一的烏瑪 (Ummah)」,傷害一個肢體,全身皆感痛苦。
- 俄羅斯思想:「Sobornost (精神共同體)」的概念,強調一種基於共同之愛而形成的社群,批判電車難題中那種孤獨、焦慮的個體主義。
這種深刻的關係倫理,在那些身處服務業第一線的人員身上,正經受著日常而嚴峻的考驗。
6. 服務業者的視角:尊嚴的日常掙扎
服務業人員是公司政策的執行者,也是系統性問題(如航班延誤、資源不足)與公眾之間的緩衝區。他們深知將人化約為抽象規則或數字的後果,並能從其職業經驗中,深刻批判電車難題背後的「非人化」邏輯。
他們在日常工作中,被迫扮演著「微縮版」的拉桿者,在僵化的系統效率要求與具體的人性關懷之間做出艱難抉擇。心理學上的 非人化感知 (dehumanized perception) 概念在此顯得格外貼切。一個過度強調效率的服務系統,會助長一種「道德脫鉤 (moral disengagement)」的機制,使得員工與顧客都被視為方程式中的變數,而非個體。這種困境不僅是道德上的,也觸及了他們作為勞動者的基本權利,是先前所討論的「結構性罪惡」在日常互動中的具體體現,侵犯了他們享有安全健康工作環境的權利。
從社會日常的互動中,我們看到了系統對人性的擠壓。現在,讓我們將視角轉向那些被社會系統性排斥在外的群體,看他們如何揭示此問題最深刻的偽善。
7. 社會邊緣群體的視角:被犧牲的真相
對於無家可歸者、被定罪者等社會邊緣群體而言,關於電車難題的激烈辯論本身就是一種極度的虛偽。因為從他們的視角來看,他們就是那個早已被社會系統的轉轍器遺棄在另一條軌道上的「一人」。
解放神學提出的「窮人的優先選擇 (preferential option for the poor)」在此成為最尖銳的批判工具。它要求倫理學必須從受壓迫者的苦難現實出發。一個社會寧願投入資源去辯論一個抽象難題,卻未能履行提供基本生存權的根本責任,這本身就是一種道德破產與倫理上的逃避。
從一位死刑犯的視角來看,社會呈現出荒誕的偽善。一個對「個體」在假設情境中犧牲生命而感到焦慮的社會,卻同時維持著一個允許「國家」在現實世界中,以制度化的程序去剝奪生命的系統。司法系統——從立法者到執行者——正是「拉桿者」的終極化身,其行為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功利主義計算。
社會系統透過「究責遊戲」與「替罪羊心理學」來逃避自我反思。它利用了兩種強大的心理機制:
- 基本歸因謬誤 (Fundamental Attribution Error):高估個人性格的作用,而低估了將人們推向邊緣的、壓倒性的情境與系統性壓力。
- 異常的常態化 (Normalization of Deviance):社會系統逐漸接受了本不應存在的危險條件(如貧困、教育缺失),為悲劇的發生創造了溫床。
而對於八大行業的從業者來說,她們對電車難題中將人「工具化」的邏輯,有著源於切膚之痛的批判。她們的身體與情感被化約為可交易的「服務」,這與將軌道上的工人視為可犧牲的「抽象變數」在結構上是同構的。她們的沉痛經驗揭示,當一個社會開始習慣於將一部分人視為可計算的手段時,那麼在軌道上進行生死的計算,便只是此種思維模式的最終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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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放下虛幻的拉桿,成為世界的建造者
從一個充滿暴力的思想實驗出發,我們的探尋之旅最終抵達了一個貫穿所有智慧的共同真理:將一個由集體冷漠、貪婪與短視所造成的系統性災難,歸咎於危機前端的某個孤獨個體,不僅是不公的,更是一種智識上的怠惰與靈性上的逃避。
真正的道德任務,遠比在災難發生時做出一個「更少邪惡」的選擇,要來得更為艱鉅,也更充滿希望。它要求我們完成一場深刻的範式轉移:我們必須停止將自己視為「拉桿者」,而是開始將自己視為「軌道修建者」與「世界建造者」。 這意味著,我們必須成為主動的、有遠見的、慈悲的參與者,共同負責設計、建造與維護我們賴以生存的社會、政治、經濟與精神系統。這正是菩薩道的精神所在:並非在苦難中進行選擇,而是發願從根本上拔除苦難的根源。

我們神聖的任務,從來就不是去「解答」那個電車難題,而是去成為「軌道修建者」與「世界建造者」。這項耐心地進行政策設計、社群組織、倫理工程與慈悲培育的工作,正是菩薩道在現代世界的真實踐行。
願我們都能放下那個虛幻的拉桿,轉而拿起建造的工具,在各自的崗位上,謙卑地、慈悲地,與身邊的人一起,開始從事那項修復軌道、清理系統、療癒社群的神聖工作,共同建設一個讓悲劇無從發生的世界。
南無阿彌陀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