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貝.卡繆的《異鄉人》是一部既簡潔又深沉的小說。初讀時,我只覺得主角默爾索是一個冷漠的人:他在母親葬禮上沒有哭泣,他對情人瑪麗缺乏激情的承諾,他在海灘上因為耀眼的陽光與一瞬的衝動而開槍殺死一名阿拉伯人。幾乎不像是個「人」無法分析他任何事。我總是很愛在聊天時,問我的朋友:「你正在想什麼?」便會得到更細緻,更進一步的深入談話。但我想,我要是遇到主角默爾索,並詢問他在想些什麼?他的回覆很可能會讓我覺得不知所措。然而,當我讀到小說後半段,看到他在監獄裡反思死亡,並在最後坦然接受生命的荒謬時,我才真正理解卡繆要表達的思想。這本小說並不是單純的犯罪故事,而是一場關於人存在意義的哲學探索。
《異鄉人》之所以重要,在於它與存在主義哲學緊密相連。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沒有先驗意義,人必須在荒謬的世界裡自行賦予生命價值。卡繆透過默爾索的故事,把這種思考以極端卻真切的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當我們跟隨默爾索經歷母親的死亡、愛情的疏離、社會的審判,乃至於最後的死刑,我們被迫面對存在主義提出的問題:如果人生沒有絕對意義,那麼我們該如何活著?
冷漠的主角與荒謬的世界
小說一開始的著名句子是:「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清楚。」這樣冷淡的語氣立刻震撼讀者。我們所熟悉的倫理與情感期待在這裡被打破:一個兒子在母親過世後,沒有悲痛、沒有眼淚,只是報告一個事實。默爾索的冷靜,讓人感到陌生甚至不安。然而,這種冷靜並非毫無感情,而是一種對虛假表演的拒絕。他拒絕在沒有悲傷時假裝悲傷,他拒絕按照社會規範的劇本行事。
在母親葬禮上,他注意到的不是母親的棺木,而是天氣的炎熱、陽光的刺眼、自己的疲憊。他覺得這些感受比強迫自己哭泣更真實。這樣的描寫顯示了卡繆筆下的「荒謬」:人類渴望在生死中找到意義,但世界卻只呈現出冷漠的物理感受。
之後,默爾索與情人瑪麗交往。當瑪麗問他「你愛我嗎?」時,他回答:「大概吧。」這種不確定的回答再度顯示他的誠實。他不願說謊,即使說出「愛」會讓瑪麗更開心,他依然選擇保持真實的態度。這樣的「誠實」,在大多數人眼中卻顯得冷漠。
最關鍵的情節發生在海灘。烈日當空,太陽的炙熱與刺眼讓默爾索失去控制,他面對手持刀子的阿拉伯人,扣下了扳機。小說在這裡寫道:「那一天,太陽太刺眼了。」這句話常被誤讀為藉口,但在存在主義的語境裡,它卻具有象徵意義。殺人的行為並非完全理性預謀,而是荒謬世界中的偶然事件。世界並不提供清晰的因果邏輯,而是以混亂與偶然支配著人的生命。
審判與社會的意義審查
《異鄉人》的下半部描述法庭對默爾索的審判。奇怪的是,法官和檢察官的焦點並不在殺人案的細節,而在於默爾索的「人格」。他們不斷強調默爾索在母親葬禮上沒有流淚,不願祈禱,也沒有表現出悔恨。他的「冷漠」被塑造成比殺人更大的罪。
這種審判揭露了一個深刻的社會荒謬:社會關心的並不是客觀的犯罪行為,而是某人是否符合「人應有的樣子」。社會需要人們在喪禮上哭泣,需要人們在法庭上懺悔,需要人們接受宗教的救贖。拒絕這些規範,就等於拒絕成為「正常人」。因此,默爾索被判死刑,並不是因為他殺了人,而是因為他違反了社會對人的期待。
存在主義者強調「人是自由的」,但這種自由往往導致孤立。默爾索選擇真實,卻被社會放逐。他成了「異鄉人」,不屬於任何群體。他的存在方式讓人不安,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社會秩序的挑戰。
死亡與自由的領悟
在監獄裡,默爾索最初感到恐懼與焦躁。他害怕死亡,害怕失去自由,害怕無法再見到世界。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他逐漸覺醒。他拒絕牧師的宗教安慰,拒絕尋找虛假的意義。他坦然承認:死亡是必然的,人生沒有超越的意義。
最後,他在死刑前的夜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與寧靜。他接受了世界的荒謬,並在接受的瞬間獲得了解脫。他說,他感覺到自己與世界「那麼親密,那麼和諧」,他甚至希望行刑時有群眾的喝采,好讓死亡顯得更加壯烈。這種坦然面對死亡的態度,正是卡繆「荒謬哲學」的核心。
卡繆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寫道:「唯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就是自殺。」當人意識到人生荒謬時,可以選擇逃避、毀滅,或者清醒地接受。默爾索選擇了第三條路。他在死亡中找到自由,他不再需要虛假的意義,他只需要真實的存在。
《異鄉人》與存在主義的哲學關聯
《異鄉人》與存在主義的關係,可以從三個主要層面清楚展現出來。首先,所謂「存在先於本質」在默爾索的生活中得到了鮮明的體現。對他而言,人生並沒有任何預設的意義與必然要扮演的角色。他並不是依循傳統倫理或社會期待來規範自己的人生,而是誠實地依照當下的感受去行動。在母親的葬禮上,他沒有依照眾人所認為的「應有悲痛」表現自己,而是忠實於炎熱的天氣、刺眼的光線與身體的疲倦;在與瑪麗的交往中,他也沒有用誇張或浪漫的情話掩飾自己無法確定的情感,而是直接表明「大概吧」的誠實態度。他先存在於世界之中,然後才用自己的方式賦予行為與生命意義,而不是在外在的「人性模板」下被規範。這正是存在主義所強調的:人不是一出生就有固定的本質,而是要透過不斷的選擇與行動,才逐漸形成自己的存在。
其次,「人被判定是自由的」這句沙特的名言,也在默爾索身上得到了深刻的詮釋。「人被判定是自由的」意思是:人一出生並沒有固定的意義或角色,我們必須自己做選擇來定義自己。即使逃避或不選擇,本身也是一種選擇,所以自由是無法迴避的,同時也意味著我們要為自己的行動承擔責任。沙特之所以用「被判定」這樣的字眼,是要凸顯自由並非輕鬆的特權,而是一種無法逃避的命運。人無時無刻都在選擇,即使拒絕選擇或逃避,也依然是選擇的一種。在《異鄉人》中,默爾索選擇了誠實與真實的活法,他拒絕在不悲傷時假裝悲傷,拒絕在沒有愛意時假裝浪漫,拒絕在面對死亡時假裝懺悔或尋求宗教庇護。然而,這種選擇的代價是沉重的。他的誠實使他顯得異於常人,也讓他背負了社會的審判。法庭的焦點甚至不在於他是否蓄意殺人,而是放在他「不哭泣、不祈禱、不懺悔」的行為上。社會無法容忍一個不願意按照既定規範行事的人,因此他的「自由」最終導致孤立與被排斥。這正體現了存在主義的另一面:自由是人的宿命,但自由也必然帶來焦慮、責任與孤立。
最後,小說深刻揭示了「荒謬」。對卡繆而言,荒謬並不是單純的混亂或不合理,而是人類追尋意義的強烈渴望與世界冷漠沉默之間的矛盾。默爾索的生命正是在荒謬中展開:母親的死亡未能帶來任何超越的意義,愛情只是肉體的愉悅,殺人竟然歸咎於「太陽太刺眼」的偶然情境。這些都顯示了人生缺乏理性化的理由,世界並不回應人的期待。最終,在牢獄中,默爾索拒絕了牧師的宗教安慰,他承認死亡的必然與世界的沉默,並在這份誠實中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他感覺到自己與宇宙之間產生了親密與和諧,反而在臨終時獲得了解脫與自由。這種覺悟正是卡繆哲學的核心:荒謬不可消除,但人可以在承認荒謬的同時,仍然選擇自由而誠實地活著。
這部小說讓讀者看見:當世界沒有先驗本質、自由無可逃避而荒謬無法克服時,人依然能以誠實的選擇承擔自己,並在接受荒謬的同時獲得真正的自由。
卡繆與沙特:荒謬與存在的分歧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異鄉人》常被視為存在主義作品,但卡繆與沙特在哲學上存在差異。沙特強調「存在先於本質」與人的自由責任,他認為人必須通過行動創造自己的意義。而卡繆則強調「荒謬」:人生本身沒有意義,追尋意義只會帶來挫敗,唯一的出路是接受荒謬並繼續活下去。
在《異鄉人》中,默爾索不是積極創造意義的人,而是被動接受荒謬的人。他沒有要建立某種人生價值觀,他只是活在當下。他與沙特筆下的「承擔責任的人」不同,但卻同樣展現了存在主義對自由的強調。
文學手法與存在主義氛圍
《異鄉人》的敘事風格也深刻服務於其哲學意涵。卡繆用極度冷靜、簡潔的語言書寫,幾乎沒有情感渲染。這種「去情感化」的敘事,使讀者感受到一種冷峻的荒謬。當母親的死亡被描述得像一件日常小事,當殺人被歸因於「太陽太刺眼」,我們就被迫去思考:情感與意義,究竟是真的,還是社會強加的幻象?
此外,小說對光影的描寫極為重要。烈日的光線不只是自然現象,而是壓迫的象徵。太陽刺眼到讓人失去理智,象徵著世界的荒謬力量如何支配人類行為。這種文學手法,使存在主義的抽象思想具體化。
現代社會的延伸反思
重讀《異鄉人》時,我不斷聯想到當代社會。今天,我們雖然不會因為「葬禮上沒哭」而被判死刑,但我們依然活在社會期待的審視中。在社群媒體的世界裡,我們是否也像默爾索一樣,被要求「展現正確的情緒」?如果有人誠實地表達冷漠或無感,他會不會也被視為「異鄉人」?
存在主義提醒我們:不要為了迎合社會而失去自我。如果生命本來沒有意義,那麼我們就更應該誠實地活出屬於自己的方式。《異鄉人》讓我反思,誠實或許會帶來孤立,但那種孤立正是自由的代價。也讓我聯想回佛洛姆的《逃避自由》
默爾索的一生,像是烈日下的一道孤影。他選擇以最直接的方式活著,不假裝悲傷,也不粉飾愛情;他只依循內心的感受而行,喜歡便靠近,不喜歡便轉身。他的誠實原本單純,卻在社會的目光中被視為冷漠與罪惡。因為群體所建構的規範,從未允許有人如此坦率地違背劇本。於是,默爾索在眾人的眼裡,成了一個怪異的異端。
小說裡反覆出現的陽光,是最殘酷的象徵。熾烈的光線無所不在,像社會的道德律令與宗教的審視,將人無情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那灼人的光芒,不是溫暖,而是審判。當法官追問他的動機時,默爾索的回答是「因為太陽太刺眼」。這句話聽來荒唐,卻道出了他的困境:不是理性推算的選擇,而是被一種外在壓力逼迫至極限的本能反應。這就是荒謬世界的面貌。
在這樣的世界裡,所有選擇做自己的靈魂都顯得孤獨。默爾索沒有屈服,他以冷漠回應虛假的社會,卻最終因此失去了一切。他的失敗並非來自行為本身,而是來自社會無法容忍「不同」的姿態。於是,他只能與所有誠實卻被放逐的人一樣,成為一名無歸屬的「異鄉人」。在荒謬的現實裡,他的抗拒像一道短暫的光,雖然無力撼動世界,卻照見了存在的真相。
結語
《異鄉人》是一部冷峻卻深刻的小說。它用一個冷漠的主角,把存在主義最核心的問題赤裸裸地攤在讀者面前:人生沒有既定意義,死亡不可避免,世界是荒謬的。但即便如此,人依然可以選擇如何活著。默爾索在死亡前找到的自由,正是存在主義要啟發我們的清醒。他或許被社會視為「異鄉人」,但他卻比任何人都活得真實。
對我來說,這本書最重要的價值在於提醒:不要害怕面對荒謬。承認人生的荒謬,不是消極,而是誠實。唯有在這樣的誠實中,我們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感謝閱讀。希望各位看完後有新的啟發與反思,有興趣的讀者我也非常建議親自去閱讀此書,我的閱讀心得遠遠不及你實際閱讀的感受來的深刻,書本不厚,一個下午就能看完,但卻能花很久的細細品嘗與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