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某家醫療器材公司擔任主管。
客戶接二連三打電話來抱怨：帳單金額不對，甚至出現根本沒下訂的貨。於是我好奇的開始調資料、對單、查流程 ── 越查心裏越毛，最後發現讓我至今仍難忘的事實：
產品是「客製化醫療器材」，代表著這些退回來的產品，全部得報銷。那些為了趕在月底前交貨、加班趕工到深夜的工廠同仁，不僅沒有獎勵，還因為「不良率」被扣獎金。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於是選擇了舉報。
原本以為，這是一家有制度、有良知的公司；我以為說出真相，會帶來改變。但我很快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不要擋著地球轉」
公司高層將我叫進辦公室，先是威脅利誘都不成之後丟下一句：「不要擋著地球轉。」
他當然希望我閉嘴，因為他自己也從這些「灌水業績」中分了好處。
接著，有業務跑去我下屬面前放話：「叫你們主管回家的路上小心一點。」
甚至，當公司開始查帳時，業務主管還發了一封mail，cc 給了全公司，說「我們業務每天在外風吹日曬、很辛苦……」─ 但關於「客戶的幽靈訂單」卻支字未提。
那一刻我懂了。
不是這個組織沒有規則，而是它的規則允許說謊、鼓勵噤聲、獎勵騙局，然後懲罰說實話的人。
心理學家弗洛姆（Erich Fromm）說：「在病態社會中，適應病態的人被視為正常，而真正健康的人，會被看成瘋子。」
當你還有分辨力，還有不願噤聲的痛，那你在這個扭曲體制裡，就會被視為麻煩製造者。
我並不是激進份子，而是人們太習慣病態的穩定。
真相，不只會被壓下，還會被洗白
去年藝文界的 #metoo新聞，讓我很有感觸。一位女性，從 12 歲起被知名攝影師謝春德性侵多年，還被拍下裸照。他是她母親的朋友，女孩喚他為”乾爸爸”，是一個「社會菁英」、「人脈豐沛」的大人。
女孩沉默了 20 年，直到台灣 MeToo 運動讓她終於敢說出來。結果法院判決：「已過追訴期，聲請駁回，不得抗告。」
而加害者呢？馬上發新聞稿說：「法律還我清白。」他靠著關係與輿論，把自己洗白成受害者：「我被惡意中傷，我才是受害者。」
社會學者 Goffman 的「污名理論（Stigma Theory）」：社會會把說出不合規矩的人標示為「有問題」，貼上標籤，使其失去可信度，以保護主流結構不被挑戰。
案件中的受害女性和她的母親，被網友們公審，被貼上「不可信」、「太晚了」、「動機可疑」的各種標籤；而那些握有話語權的加害者，反而成了「被冤枉的無辜者」。
真相不只會被壓下，還會被扭轉、被消音、被徹底洗白。
是誰在默許暴力？
某個夜晚，我在夜市買小吃，發現不遠處三個男人正在追打另一個男人。夜巿人超多，卻都在觀望，有人甚至說：
「年輕人就是要發洩體力，不會怎樣啦。」
「打死最好，省得社會浪費資源。」
「又不關妳的事，幹嘛大驚小怪？」
我沒有理會這些聲音，堅持報警。不久，警車和救護車都來了 ── 被打的男子倒在地上，傷勢不輕。
報警的那一刻我心想：如果被打的或是打人的，是我的家人呢？
我絕不會希望路人袖手旁觀，我只會懇切的期求，有人願意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做一點什麼。
政治思想家哈娜・鄂蘭（Hannah Arendt）在《平庸的邪惡》書中寫到：真正的邪惡，不是來自變態的惡人，而是來自那些拒絕思考、只想照常過日子的人。
旁觀冷漠的本身，就是一種共犯。
不是每個人都會參與暴力事件，但我們每個人都有機會選擇──不成為放任暴力發生的那個「只想照常過日子的人」。
這社會到底怎麼了？
我們活在一個把加害者洗白成「被誤會的受害人」的社會；
一個讓舉報者背負「搞破壞」罪名的職場；
一個旁觀者選擇沉默，然後跟著強權者群起指責「你太敏感」的扭曲環境。
我沒什麼膽量，更不是什麼英雄，會害怕、會恐懼，更知道站出來會被貼標籤、會失去資源、會被人盯上。但比起這些代價，我更害怕的是：如果我沉默了，我會失去我自己。
在弗洛姆的理論中，「健康的個體」不是指那些適應良好、表現優秀的人，而是指那些仍保有內在倫理感與批判能力的人，即使這讓他們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
我並非不正常，而是我還在努力不被病態的體系吞噬。
每一個不沉默的人，都是一盞燈
回想過去的經歷，雖然因為舉報事件失去了人脈和資源，卻換來了更深的信任 —— 來自於我自己，以及那些看懂我所做選擇的人。(補充說明：當年的那位業務主管多年後因為虧空巨額公款和雙重背信吃上官司，而當時的高層也因而提早退休)。
這個社會不缺乏順從、跟隨者，缺乏的是那些在黑暗中，仍願意選擇點燈的人。
也許你曾經也是那個不願說謊、堅持公平、卻被排擠的人；也許你也曾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多事、太不合群、太想表達意見。
那麼，我想告訴你：
如果你還會為不公平、不正義而感到難過和心痛，
如果你還願意為真相承擔風險，
那麼你並不孤單，
而且你正是病態環境裡最健康的一群人。
我們需要一個能聽見真相的社會，一個不是只相信權勢與話術，更是能夠看見那些被壓抑的微弱聲響的社會。也許我們無法立刻讓體制變乾淨，但我們永遠可以從「不裝作沒看見」開始。
因為真相，永遠是值得閃耀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