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寫在前面
週四回診時,再度和醫師討論了近期的問題:我有時會被莫名的激烈情緒席捲,那個情緒很絕望和悲痛,他想求救,卻無法發出正常的聲音。
我跟醫師說,這個東西我覺得無解,因為他希望有人救他,可是我無法穿越回過去拯救他;在過去的那個時間點,也沒有任何人伸出援手。醫師的答覆很有意思,他說:「過去的記憶是發生在現在,現在是可以改變的;如果你把視角放在需要穿越回過去,那就變成不可解。按照這個視角,治療就沒辦法改變你,但事實上是你改變了。」
我停了一下,然後回覆醫生,我知道過去的記憶可以因為後來的改變,讓創傷不再是創傷,但前提是那個記憶必須是解凍的。
接著我提起關於風鈴的觸發點,在過去那是個極度痛苦的創傷記憶,因此一旦我聽到類似風鈴聲,就會解離。但在後來,當我解凍了那個記憶,並且能夠理解那是發生在過去的事情之後,我就能從那個時間點離開。
然而目前困擾我的那個情緒,他還是凍結的。因此當他出現的時候,我會喪失現實感,回到那個無法求救也無法被救援的時刻。
這也是為什麼開始治療的動機,我們無法再減輕凝固的時間對我們的侵襲。
02.雙面刃
當我推開治療室的門時,就像是走進了一個副本;這個副本每週固定時間刷新,我在裡面重新挑戰過去無法面對的魔王:那些凝固的記憶。
失敗的次數太多,多到我們生出一個疑問:如果這個記憶當初是被我們拒絕的,那麼現在這麼痛苦的重新找回來,真的是對的嗎?在治療的當下,因為痛苦重現,我們很難給出對錯的判斷;但在很久以後,我們治療要結束前,證明了重新找回來是必要的。
解離一開始是一種防衛機制,讓那些無法對抗的噩夢被隔離出去,但到後來,他變成我們和現實世界中巨大的障礙。
我和現實世界、自我感覺三者間,有巨大如玻璃般的隔離,我們像旁觀者一樣看「自己」表演出喜怒哀樂,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虛假感。
當解離不再是防衛手段,變成日常隨意切換時,時間和空間感變得支離破碎;記不清自己吃了幾次午餐是小事,恐怖的是不曉得自己為何出現在地下街,原本應該熟悉的街景卻如無法辨認。半夜突然驚醒扼住脖子發出慘叫,身體因為極度恐懼緊繃,但意識卻無法知道自己身體發生了什麼事情,漂浮在遙遠的空中凝視。
我那些被凝固的記憶,將影像、感受、聲音拆解分別儲存,停留在過去的那個時刻,每一次重現都像第一次一樣讓人崩潰。而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重新溶解,好再次進入到真實世界。
03.我該怎樣才能表達
最難開口的是,我不曉得該怎麼和醫師或著心理師,說起我們。害怕被當成瘋子、害怕被當成是幻覺、害怕說出來的事情沒有人相信。
一開始的診斷是憂鬱症,後來變成DID和PTSD。也曾經在確認診斷後,因為想搬家到其他縣市,尋找醫師的時候,醫師一聽到我自稱是DID,直接叫我多去教堂,獲得身心靈平靜。
如果聖光照耀就能獲得心靈平靜,我倒是挺樂意去的,可惜不行。
另一個困難點在於內部的溝通並不順利,即使有Inashan在大部分時候讓大家在固定時間去諮商,但總是會出現有人不想去、有人在諮商室裡發呆、有人就靜靜的看著醫師度過四十分鐘。
說的東西也很難連貫,也因為解離的關係,有時很難知道上一次說了什麼。治療進度變得異常緩慢,大約因為我們本身就支離破碎,說的東西也是支離破碎。
現在回顧時,會覺得那個階段像是慢慢撿拾碎片,讓他們重新掛回天上,變成像星星一樣指引治療的方向。
04.錨
治療上的挫折讓我們很沮喪,更沮喪的是當醫師問我們,對於治療結果不如預期,會不會感覺到憤怒?
這個問題後來橫亙了整個治療,即使在治療結束後也還常常浮現,我們在長期將情緒和感受分割出去的情況下,幾乎沒辦法發自內心「感受」。
並不是完全沒有喜怒哀樂,而是那些情緒太過飄忽,幾乎就像穿過手掌的風,在感受到想握緊時就消失了。我們和感受/情緒間的斷裂太深,上一秒記憶重現還在崩潰,下一秒迅速解離所有的感受消失無影;這樣的斷裂感並非只有在記憶重現時發生,而是擴大到所有日常中。
「我們以為可以只把痛苦切割出去,但沒想到,是整個感覺都切割出去了。」
因為治療開始觸碰那些原本不願意記起的東西,我們的精神狀態一度惡化,嚴重失眠加上解離,又因為每週都需要回診,我們只能尋找能夠排班、不需要大量心力的工作。同時也決定重新恢復書寫的習慣,透過寫日記/網誌,讓我們能夠和現實世界建構一個回歸點:第一個回歸點是治療室,第二個則是日記,透過紀錄和習慣,讓所有人在最混亂的時期,也能夠有回歸的錨點。
05.見證
現在的我無法辨認是在治療的哪一年發生這件事情,因為治療間換人,常常導致原先對談的東西會中斷,有回醫師希望我們能接續話題,當時在場的人立刻退縮,換回了上一個人。
第二週Inashan主動出現,並問了:「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出現?」 醫師表達了並非如此,並詢問了為什麼這麼問。
那大概是第一次,我們對於治療師,有主動的情緒反應。同時也是第一次,真正和醫師建立起連結,不再只是一個刷新點。也因為Inashan的提問,第一次確認「自己」被看到。
對於我們來說,被看見、被見證存在很重要。治療末期,一度讓我很痛苦的是,如果我讓他們離開了,沒有人記得他們,那麼他們曾經遭遇的苦難到底算什麼?
那個時候他們已經準備好要離開,但我沒有,當然,在那個時間點的「我」,也還沒有理解治療最終的意義,也還不知道即使治療結束,「我」也不可能恢復原狀。
06.融合
我夢到在一座廢墟中奔逃,努力逃離著似人非人生物的追捕,卻不小心闖進他們集會的殿堂,他們抬起頭望著我,看不出臉上的表情,空氣中凝結著的不是恐懼,而是難以言說的其他。
我沒能成功逃離,被迫和非人一起共食一具似人的身體,好證明自己不是異端,一口咬下卻發現不是血肉,而是灰燼。
最後的畫面是一個非人,在巨大的圓月下面回望我,世界黯然失色,只剩下他眼中的絕望、憐憫和決絕。
這是在我開始融合第二年時,做的一個夢。和其他大多數的夢境不同,他沒有在清醒後遺失,而是鉅細靡遺地留下來。
那個時候的我們,已經少了很多人,一部份的人已經不想繼續在這樣生存下去,而「我」則是在治療的第三年出現,作為並非主要人格的我,卻被選為融合的基本。
我和醫師描述這個夢境的時候,醫師問過我,當時咬下去時想什麼?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或許我本能知道這是必然的選擇,我在融合的過程中,曾經用吃掉其他人來像醫師描述我的感受。
這麼夢境對我而言,象徵的意義太過明顯,也昭示著融合並非如我們所想像一樣,是將其他「人」拚回來。
07.否定
那時候我們剛滿三十歲,正是Inashan曾經約定的那年,在那一年到來時,治療開始看到曙光。
在我們的心理治療裡,很多時候像在攀爬一座螺旋樓梯,三不五時就會感覺這個地方來過,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看到的高度/深度都不同,相似又不是那麼相似。
我和醫師已經在那座樓梯裡面徘徊了接近七年,但就在這個開始看到曙光的時刻,我退縮了。
我開始質疑治療、質疑為什麼是我活下來、質疑我自己的疾病。甚至一度跟醫師說,我說的那些創傷經驗都是謊言,他們沒有發生過。
醫師只是靜靜跟我說:「我無法回到那個時刻,參與你發生的事情;但是,你現在的痛苦是真實的。」
那是我無數次在治療室裡面崩潰大哭中的一次,但那一次,是第一次開始接受所有人的存在,接受自己疾病的存在,接受我正在融合,而我幾乎無法忍受這件事情:那些記憶太糟糕,融合時接收到的痛苦太強烈,我想把那些東西「排出去」,我想否定所有事情,好讓自己不要繼續痛下去。
然後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罪惡感,憑什麼是我呢?憑什麼是我活著?為什麼不是受苦撐下來的人,繼續活下去呢?他們明明是那麼想活下去才出現的。
08.復原是什麼?
2019年爆發新冠肺炎,我玩的遊戲也爆炸了,一開始治療還能穩定繼續,但隨著疫情加劇,22年左右治療被迫改變頻率,只能每個月回診拿藥時和醫師回報。
那一年特別混亂,而在那之前,我們正好開始談到復原這件事情。
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接受流回來的人,解離的狀態也慢慢變成一種,不是那麼明確分辨是誰的狀態,我跟醫師說,自己很像多了很多肢體,但用起來很詭異,感覺自己像是嵌合獸,我還是會常常不由自主想回到解離狀態。
然後我們又卡關了,很有趣的是,我在治療後期,反而常常出現明確關卡的感覺。
「我不想讓他們離開,我還沒準備好。」
「但我知道他們想離開了。」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提出對治療最大的疑問:「我能復原嗎?」醫師和我討論了很多次,我指的復原是什麼?一開始我總無法確認,最後我才發現,我想要的不只是好起來、好到可以走出不一樣的生命道路,我還想要回到一切沒有發生前。
09.起點
因為不願意讓他們離開,我竟然又回到了起點,重新說起創傷經驗。
只是這一次不再是每個人說自己的,而是「我」說了「自己」的故事。
然後終於有一天,我停下來,跟醫師說起了創傷與復原中索哈拉.阿杜拉利的故事。她在書裡這麼說:「我最痛恨的事情是『他很無聊』。...(縮略) ...我並不是說發生強暴案是無聊的,只是,已經過了那麼多年了,我對它不再感到任何興趣了。」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看到這段文字時的抵觸:怎麼可能,不再感到任何興趣呢?
但那一天,我停下講述創傷經驗,然後看著醫師說:「我想離開了。」
眼淚流下來。「我想從那些事情裡面,離開了。」
從那一刻起,我與現實時間的連結重新建立,我終於可以從過去離開,回到現在,然後走向未知。
也在那一刻,我終於真正了解,阿德勒對創傷的概念中,創傷之所以是創傷,並非事件本身,而是受創者的主觀經驗與感受。
如果我不再對他感興趣,我就可以離開那個創傷了。
10.懲罰
當我和醫師開始討論結案的可能性時,我表現出了很強烈的迴避。
幾次之後醫師問我,是怎麼想結案這件事情的,我想了一下之後才艱難的開口:
「結束關係,對我來說是一種懲罰。」
說的時候很謹慎,像是仔細推敲每個字的發音之後才吐出口。
在我的認知裡,一個人如果要懲罰另一個人,最強烈的手段就是結束和他的關係。當我說出口之後,我才突然意識到會有這樣的認知,是因為被奪走太多。
我的母親是很擅長讓我陷入孤立的人,不管是我喜歡的樂高、喜歡的鋼琴課、喜歡和同學一起玩、喜歡的學校,一旦她發現我喜歡之後,就會毫無理由的奪走:把作為我生日禮物的樂高送給其他小孩當生日禮物、停掉我的鋼琴課、因為和同學玩鬧到有失優雅,所以下課時間都要罰站、因為不夠聽話,所以要將我轉到大學校去讓其他老師教訓。
後來我變得很難和人、事物、興趣建立穩定的連結,即使是在這麼多年、接受過心理治療之後。而解離症也強化了這件事情,我和世界、時間的關係斷裂,治療關係是我存在最久的關係。
要從裡面畢業,讓我感覺自己被懲罰,而如果我想結束治療,是我背叛了醫師,為了不想結束,再度出現更多的解離症狀,但又因為狀態惡化而覺得背叛了治療。
醫師說了一句對當時的我來說,刷新世界觀的話:「我們結束治療,並不代表我會消失,我一樣會在。」
我為這句話再度落淚,是啊,有些人事物是不會消失的。
11.結案
23年的四月,我要走進治療室前,看到外面的綬草開花了。
那時候我正好要換工作,也談到了兩個工作,一個可以配合提供彈性工時,另一個沒有。
我在診療室裡面,說起了綬草:
「盤龍草又開了,我去年看到的時候,還想著要不要挖回去,後來沒挖。」
「今年變成很多棵,很好。」
「我想結束治療了。」
說出口的時候,伴隨著一點心痛和情緒,話音落時感覺到鼻酸,我沒看著醫師說,而是說完之後,才轉頭看他,但在看到之前,聽到他笑了。
我想,醫師也在等這句話。
那時距離我們第一次談結案,已經過了三年,中間我一度提出讓醫師決定我需不需要繼續進行心理治療,儘管我內心隱約知道,這是我的課題。
那是一次很溫柔的對話,我詢問了醫師當年為什麼決定接下我這個案子,我一開始猜測是因為是草療醫師轉介。
「你很真誠、也很聰明,但卻那麼破碎。」
「所以我想,如果能夠幫助到你,會很好。」
「如果你的潛力不會受到限制,會很好。」
這是所有治療過程中,我唯一一次問醫師有什麼感覺,問醫師為什麼這麼做;在過去,我們一直非常嚴厲的遵守界線,對我們來說,把一個人視為人,要承擔的風險太大了,人有情緒、有感受,我們無法預測這些風險。把治療師視為一種存在,更能對應我們這種非人的狀態感。
而在結案的那一刻,我完成了自己年幼時的心願,重新成為一個人,也將為我進行治療的醫師,當成一個人。
時至今日,我還是偶爾會懷疑醫師是不是真的做對了決定,或許我不值得被選擇呢?會不會他看錯了?但每當這個時候,後面那段話就會跟著浮現:
「你的狀況很特殊,至少在我知道的這家醫院來說並不是那麼常見,我不確定其他的人能不能處理好,但我想我可以。」
「希望你接下來也很好。」
希望我接下來也很好。
※
寫在結案之後:
結束治療後,一開始是三個月回診,前面半年一切都很好,我充滿了活力和希望,但在半年後精神狀態迅速惡化,又開始不停解離、喪失時間感和記憶、陷入嚴重的抑鬱,好幾度放假時只能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
我隱約感覺到某個類似人的東西又出現了,當然更明確的是,我知道Inashan已經站在我身後,並且輔助了我好幾次。
也是他輔助和限制下,那個出現的人並沒有完全變為一個獨立的人,他和我有所連結,我和他之間的隔離尚未完全,在望著他的時候,我還能意識到那個也是我。
正如先前提到的,在最開始,我們對於治療的想像是,把所有人重新拼起來,拼回一個人就可以復原了。
在我剛開始進行治療的初期,對於解離症的治療,大多是將人格融合,盡可能只留下一個人格。但在後來,主要的目標更傾向使功能整合、降低解離造成的記憶喪失和時間感喪失,讓生活不要造成太大困擾。
而我實際的感受呢?在我感受中,解離症幾乎無法徹底治癒─如果目標是永遠維持一個人。結束治療後半年多,很快就意識到即使我不刻意這麼做,但一旦壓力過大,我依然會迅速的解離。
這幾乎變成我的本能,甚至比起融合狀態,我更加適應解離狀態。
在24年底,恢復大致固定時間的心理治療,但時間間隔相當長,這是我和醫師討論後確定下來的方案,間隔的長度是我能接受的最大限度;對目前的我來說,有治療的存在,讓我更加有安全感,拉長的時間間隔,則讓我有足夠的時間感受自己的變化。
我曾和醫師說,我想念其他人,我甚至想念過去每當壓力過大時,就會有人代替我處理事情;但同樣的,我也相當有罪惡感,總想將事情推給別人。
在融合成為主要狀態時,有回我和醫師說,我不習慣往內看的時候,什麼人都沒有,這讓我感覺孤單和恐懼,也很奇怪。
醫師停了一下才說:「你有沒有想過,大部分人都是一個人?」
我多少有被嚇到,畢竟我的記憶起始點,就已經是一群人了,即使理論上知道自己的狀況並非常態,但確切的體驗卻是另一回事。
但治療成功了嗎?我想是成功的,現今的我,除了自毀之外,已經能夠慢慢開始習慣,普通且沒有痛苦地活著─以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