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集〈百分之九十九的懲罰〉
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
九十九分,怎麼樣也該夠了吧。
但當老師說:「全班最高分,林語珊,九十九。」
全班響起掌聲的時候,我卻只聽見自己心裡那個聲音:
「你還是錯了。」
我坐在位子上,把考卷輕輕折起來。角落那個紅筆圈起的錯誤選項像一個污點,刺眼得讓我覺得自己像張報廢的紙。
我知道那題我明明會。我只是沒再檢查一次。
這是懶惰,是疏忽,是不該原諒的失誤。
如果我多看一次,就可以滿分。
但我沒有。
所以這是我應得的。
回到家,鞋子還沒脫好,爸爸問:「考幾分?」
「九十九。」
他點點頭:「還行。不過別鬆懈,下次要更細心一點。」
我沒回話。
媽媽從廚房探出頭來,笑著說:「語珊這麼穩,媽媽從來不擔心妳。」
我想問——那如果有一天我不穩了呢?
妳們會擔心,還是會失望?
晚上,我照常坐在書桌前,寫完功課,又開始重抄錯題。
我把那道題目寫了五遍,每次都寫對,但就是無法原諒那張考卷上的錯。
那個錯誤,就像是我臉上的一道裂縫。
別人看不見,但我一直摸得到。
我打開抽屜,裡面有一把小剪刀,銀色的,很輕。我把它拿出來,放在筆記本旁邊。
沒有打算真的怎樣。
只是放著,就覺得比較安心。
我翻開日記本,在最角落寫下一行字:
「如果連一百分都不夠,那我到底要怎樣才夠?」
寫完後,我把那頁撕下來,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
我不想留下證據。
我習慣讓所有東西都乾淨、整齊、無瑕疵。
就像我自己,至少別人眼中的我。
隔天早上,我還是七點準時進教室,笑著跟同學打招呼。
我還是坐在第一排,打開筆記本,把昨日的練習再默寫一遍。
但在擦黑板的時候,導師突然叫住我:「語珊,放學後來輔導室一下,好嗎?」
我點點頭,笑著說:「好。」
我不知道她知道了什麼,但我猜她知道。
也許是我昨天在洗手台前站得太久,也許是同學看到我發抖的手。
也許,只是因為太久沒有人問我:「妳還好嗎?」
那天下午,我坐在輔導室裡,對面的桌上有一杯熱茶,還有一本空白筆記本。
新開的,封面是淺藍色的,乾乾淨淨。
老師沒有急著開口,只是把筆推到我面前。
「不急,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我低頭看著那本筆記本。
心裡突然浮出一個聲音,很輕,卻清楚:
「我好累了,但沒人看得出來。」
第2集〈妳是代表,不是自己〉
導師直接宣布,
「這次校慶朗讀比賽,語珊代表我們班。她最穩、發音清楚、表現一向很好。」
我沒說話,只是點頭。其他同學一片掌聲,有人說:「當然是她啊,還能有誰?」
我笑著附和,說了一句:「我試試看。」
心裡卻想說——我其實不想。
不是不會,是害怕站上台的那一刻,聲音一抖,就被認為「不夠完美」;害怕我不是代表,而是只剩下那個「不出錯的角色」。
朗讀稿發下來,是一篇激勵人心的散文,講什麼「堅持自我」、「迎向挑戰」、「真實的勇氣」,我看著看著覺得諷刺。
我每天清晨五點起床複習、每天中午不去福利社、每天晚上十二點才睡,哪一樣是「我堅持的自己」?那只是我學會怎麼當一個「大家都說乖」的人。
那晚,我站在鏡子前,練習朗讀的語調,一遍又一遍。母親經過門口,看了一眼:「要練就練熟一點,不然上台丟臉。」
我點頭說好。沒人知道我嘴角因為緊咬太久而出血。
那幾天,我的胃開始痛。不是尖銳的那種,而是一種慢慢捏住的悶痛,像有人握著你的內臟說:「你不能鬆懈。」
我還是照樣上課、寫功課、練朗讀。
我對自己說:「再撐一下,比完就沒事了。」
朗讀比賽那天,我站上講台,燈光照著我,我的稿子已經記得滾瓜爛熟。
「當我們面對未知……」我開口的瞬間,聲音有一點抖,但很快穩住。
我看見台下的導師點頭、同學微笑,我把眼神移開,對著後牆唸完整篇文章。結束時,掌聲很大,我也笑得很標準。
回到教室,導師拍拍我的肩:「你是我們班的驕傲。」
我點頭說:「謝謝老師。」
但我沒有回座位。我走進廁所,關上門,眼淚突然落下來,沒聲音地一直掉。
我不是為了錯誤哭。
是因為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根本不是站在台上朗讀的人。
我只是替大家表現得「剛剛好」。
我像個人偶,被好好維持、好好裝飾,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樣子。
下午輔導課,周心理師看著我,問:「這週還好嗎?」
我說:「比完了。」
他笑了笑:「所以,好了嗎?」
我沒回。他遞來一本薄冊子,是一些寫作練習,每頁一個題目,像是「你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或「你演過最久的一個角色」。
我翻著翻著,停在其中一頁:「妳是誰?當沒有人在看的時候。」
我把冊子關上,說:「我不知道。」
他沒逼問,只說了一句:「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找。」
那一刻,我不確定我有沒有表情。但我的指尖,突然覺得有點暖。
第3集〈如果我崩潰,還會有人在嗎?〉
那天早上,我站在學校廁所的鏡子前,花了三分鐘才認出鏡子裡的人是我。
眼白泛紅,嘴角脫皮,肩膀痠痛到像不是自己的。昨晚十二點前我還在改朗讀稿,雖然比賽早就過了。我不知道我在改什麼,或許只是習慣「再一次就能更好」。
走出廁所時,耳邊傳來熟悉的笑聲,同學在討論午休要訂什麼便當。我沒說話,只是走進教室,把身體摺起來,安靜地坐著。
第一節是數學,我一直都喜歡數學,因為它有標準答案。但今天,老師在講台上畫圖、講公式,我卻無法集中精神。筆卡在手指中間,滑過課本邊緣,我竟然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
第二節下課,我默默走到教室後面,拉開抽屜。
裡面放著一把小裁紙刀,銀色的,沒什麼重量。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放進來的,也許是想提醒自己:「冷靜,要精準,不可以再錯了。」
我不是真的要傷害自己。我只是想知道,那些不安、羞恥、焦躁、疲憊,到底能不能在痛感裡暫時安靜下來。
但我沒做什麼,只是握著它坐了五分鐘。直到班導經過窗外,看了我一眼。
我笑著揮了下手,她也笑了,但那笑容裡,有一點點凝視。
午休時間,我趴在桌上裝睡,實際上心跳很快。手心出汗,腦袋像塞滿水。我知道那是焦慮。
我感覺到什麼東西在我心裡膨脹,像是氣球,快要撐破。
到了下午英聽測驗,我終於撐不住了。耳機裡的聲音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心跳轟隆作響,我覺得自己快不能呼吸。
我舉手,對老師說:「對不起,我可以出去一下嗎?」
我衝進廁所,鎖上門,背貼著牆滑下去。眼淚自己掉下來,我沒有控制它,也沒力氣再去擦。
我哭了很久,沒有聲音。只是靜靜地流,像水管破掉,一直流。
我聽到自己心裡有個聲音在問:
「如果我崩潰,還會有人在嗎?」
那一瞬間,我不確定答案。
放學後,導師把我叫進輔導室,坐下來,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語珊,最近還好嗎?」
我點頭:「很好啊。」
「真的嗎?」她把一張紙放在我面前,是今天英聽考卷的空白答題卡。
我不看她,只說:「我…忘記填了。」
她沒有責備。只是輕聲說:「你知道,不填也沒關係。比考卷更重要的,是你。」
我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心理師周柏翰也走了進來。他像往常一樣安靜坐下,沒開口,只把一本筆記本推過來。
封面上寫著:「你可以寫任何你現在不敢說的事。」
我看著那本筆記本,想了很久。最後寫下一句話:
「我不是你們看到的那個我。」
晚上回到家,爸爸問:「英聽怎麼樣?」
我說:「不錯。」
他點頭,沒再多問。
媽媽在餐桌上笑著說:「妳最近都好穩喔,這才是我們家的語珊。」
我夾了一口飯,咬到嘴巴發苦。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跌進一間空教室,滿牆都是我寫過的考卷,全是九十九分。牆上貼著一句話:
「你差那一分,就不是你了。」
我蹲在角落,把裁紙刀放在腳邊,淚水落下時,它也安靜地反光。
第4集〈妳只是累了,不是壞掉了〉
我原本以為自己說不出口的話,會永遠卡在喉嚨裡。
但那天下午,我竟然寫下了一整頁。
心理師周柏翰給我的那本筆記本,我一直沒動過。直到那天,他沒有多問,只在桌上放了一張卡片,寫著:「今天不用說話也沒關係。如果你願意,就寫一段你昨天想說卻沒說的話。」
我握著筆,手很僵,像是鉛一樣重。過了好久,我才在紙上慢慢寫下——
「我不是壞掉,只是太累了。」
「我一直在當一個完美的影子,但那不是我。」
寫完那句,我的眼眶竟然熱了起來。
不是崩潰那種,是一種很安靜、像終於有空氣的感覺。
我沒有交出那張紙,只是放在桌上。他沒有伸手拿去看,也沒有逼我開口。
他只是說:「好。那就從這裡開始吧。」
那之後幾天,我第一次開始練習觀察自己。不是用分數,也不是用表現。
我開始記錄「我現在的感覺」,像是:
「今天早上胃痛,心情很煩。」
「看到導師稱讚別人,我竟然有點嫉妒。」
「睡前反覆想自己講錯的那句話,覺得很丟臉。」
我才發現,我的心很吵,只是一直被我蓋住了。
一次輔導課上,周柏翰問我:「如果把自己比喻成一種東西,妳覺得妳像什麼?」
我想了很久,說:「像一個會漏水的瓶子。」
他點點頭,說:「那妳知道水為什麼會漏出來嗎?」
我說:「因為裝太滿了。」
他笑了,說:「所以不是妳壞掉了,是妳裝得太滿了。」
我沒有回話,但那句話像是卡在心裡的東西被人輕輕拉開一點,突然有一絲空氣透進來。
回家後,我把那本筆記本放在書桌上,打開來,寫下幾個字:
「我今天沒考滿分,但我沒有責備自己。」
「原來這樣也可以。」
那天媽媽走進房間,問我:「最近都好嗎?還撐得住吧?」
我點點頭,想了一下,然後說出一句話,我從沒對她說過的:
「媽,我有點累了。」
她愣了一下,臉上的笑收了回去。但她沒有責怪我。只是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輕聲說:「那就休息一下,媽媽在。」
那一刻我想,或許不是只有在完美的時候,我才會被喜歡。
學校的生活沒有變太多。該考試的還是得考,老師還是會說「妳是模範」。但我開始會在午休時間偷偷聽音樂,開始不再每一題都抄得像印刷品一樣整齊。
我甚至有一天遲交了一份報告。
老師皺眉說:「這不像妳喔。」
我笑了一下說:「可能就是我吧。」
那週,輔導課結束時,周心理師遞給我一張明信片,背後什麼都沒寫。
他說:「這張卡片,妳可以留著寫給未來的自己。什麼時候寫都可以,但要寫真實的,不是為了讓人看了放心的。」
我點點頭,把卡片收進筆記本的最前一頁。
我還沒想好要寫什麼,但我知道,等我想寫的時候,我會誠實。
第5集〈被喜歡的不是分數〉
輔導室寄了一份建議書到我家。
上面寫著:「學生長期自我要求過高,疑似焦慮傾向,建議家長配合心理支持,避免單一以成就為標準之價值傳達。」
我不知道這些話爸媽看懂多少,但當晚吃飯的時候,氣氛明顯不一樣。
爸爸放下筷子,皺眉問:「妳跟心理師講了什麼?」
我抬頭,沒有說話。
媽媽插話:「老師說只是輔導觀察建議,學校都會寫這個啦,不用緊張。」
爸爸卻沒放過,他轉頭對我說:「語珊,你是不是太敏感了?這種年紀哪個不累?我跟你哥以前也一樣。」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不是生氣,而是一種冷冷的、理所當然的語調。就像在說:「你不是特別,你只是抗壓性不夠。」
我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心裡卻一點一點往下掉。
「你哥是醫生,值班一週睡不到兩天,有抱怨過嗎?你現在只是多寫幾份報告、多練幾次演講,就說要看心理師?」他搖頭,「別浪費時間去想這些有的沒的,專心準備期末考比較實在。」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餐桌比任何考場都安靜得可怕。
我吸了一口氣,平靜地說:「我不是哥,我是我自己。」
他皺眉:「你說什麼?」
我盯著他,聲音仍然不大,但很清楚地說:「我不是哥。我不是你們拿來比來比去的成績單,我是人。我只是累了。我很努力了,已經很努力了,你們有沒有一次不是先看分數,再問我好不好?」
爸媽都愣住了。
我第一次在家裡提高聲音。
媽媽想打圓場,她拉了我一下,低聲說:「妳爸不是那個意思,他只是怕妳想太多。」
「我沒有想太多。」我的聲音在顫抖,「我只是一直都不敢說。我不敢讓你們知道我痛苦,因為你們只要我乖,只要我表現好,只要我讓你們放心。」
我停了一下,然後說出藏在心裡最久的一句話:
「我一直以為,你們愛的是那個考一百分的我。如果有一天我不再考第一名了,你們還會愛我嗎?」
爸爸沉默了很久。他低頭喝了一口湯,沒再說話。那句話像一把小刀,卡在我們中間的空氣裡,誰也不敢碰。
媽媽轉頭看我,眼眶紅了。她沒有擦淚,只是輕聲說:「妳知道嗎,媽媽小時候也很會讀書,總是考第一。只要不是第一,阿公就不讓我吃晚餐。我也曾經以為,要很厲害才會被喜歡。所以我一直不敢對妳說,妳可以不用那麼厲害。」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媽媽的故事。
我突然想起她那些笑得很溫和卻總是有一點遠的表情,還有她總說「妳要讓媽媽放心」的語氣,其實是說給曾經的她自己聽。
那晚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回房間,打開筆記本,寫下:
「今天我吼了出來。不是因為我壞掉了,是因為我真的想被聽見。」
「我不是在反抗,而是在求救。」
我翻到那張空白的明信片,寫上兩行字:
「親愛的未來我,如果哪天你又開始努力讓大家喜歡你,請記得——你不需要很棒,才能被留下。」
第6集〈我不是考卷裡的人〉
這次的全縣朗讀比賽,我沒報名。
老師愣了一下:「確定不參加嗎?你上次表現那麼好。」
我點頭說:「我想把機會讓給別人。」
她皺了眉:「但你應該能拿名次吧?」
我笑笑地說:「能不能拿名次,好像不是我想要的東西了。」
我不是在反骨,也不是想證明什麼。我只是,第一次,做了一個純粹為自己、而不是為了誰高興的選擇。
我報名了學校的新創作課程,沒什麼人選,只有五個人,每週三下午兩點開始。我畫了第一張插圖,寫下第一段故事,主題是:「我在鏡子裡看見另一個自己,她只對我微笑。」
周心理師看到我的圖,沒有評論技法,也沒有說「真棒」。他只是說:「這個妳,看起來比較輕鬆。」
我回說:「因為她不用考試。」
他笑了。
成績單發下來,我排第七名,不是第一,也不是前三。
老師瞥了一眼,語氣平靜:「退了一點喔。」
我點頭:「嗯,我知道。」
她本來想再說什麼,後來只是拍了拍我肩膀說:「加油就好。」
我沒再補一句「我下次會更好」。我只是想讓「加油」這句話,不再綁著我跑。
爸媽沒再提學校的事。媽媽偶爾會問我畫畫畫得怎麼樣,還煮了她年輕時最常吃的菜給我:「我那時候念書,也是靠這個菜配三餐撐過來的。」
我問她:「妳那時候有喜歡過妳自己嗎?」
她愣了一下,然後說:「現在才開始學。」
我想,或許我可以早一點開始學。
那本筆記本快寫完了,我翻到最後一頁,在空白處寫下:
「我不再是考卷裡的人。」
「我還是會努力,但不是為了被肯定,而是因為我想這麼做。」
「如果哪天我又開始懷疑自己,就翻回來看看這一頁,提醒我自己。」
畢業典禮那天,我不是主持人,也不是上台領獎的人。我只是坐在後排,陽光透過窗子照在我臉上,暖暖的,不刺眼。
有人在唱歌,有人哭了,我沒哭,只是握著手上的明信片。
那張我很久以前寫給未來自己的卡片,上面只有兩行字:
「妳不是最完美的人,但也值得留下。」
「謝謝妳,還在。」
我低頭笑了一下,然後抬起頭,看著窗外的天空。
它一樣寬,但不再壓人。
那一刻,我知道,我終於開始屬於我自己了。
故事中的心理師周柏翰:
如果你故事讀到這裡,也許你會發現,其實你跟語珊有點像。
你總是努力、表現好、不讓別人擔心,連「累了」這種話,也不敢說出口,怕別人失望,也怕自己崩塌。
可是你知道嗎?
在我陪伴過的這些孩子裡,最堅強的,從來不是那些從不失敗的人,而是那些願意面對「我也有脆弱」的人。你不是壞掉,也不是不夠好。
你只是太習慣撐太久,太怕說「我不想再撐了」。 但你可以說,真的可以說。說出來,不會讓你變弱,只會讓你自由。
所以,如果你有一天也想哭、想逃、想放棄,請記得這句話——
你不是分數,不是排名,不是誰的驕傲。你就是你。這樣就很好了。